华东理工大学,上海
悲剧之所以经世不衰,长久地令观众动容,在于它将有价值的东西毁灭带来的惊骇和快感。正如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所呈现的,悲剧是狄奥尼索斯精神的一种体现:“迷狂,混乱”代表着一切现有的被毁灭、瓦解,回归生命的最原始意志。而疾病,正是将人从清醒克制拉入混沌迷乱的一大因素,也是生命中不可忽视的一部分。
《麦克白》作为莎士比亚一系列喜剧后为数不多以反派形象谋逆大臣为主角的悲剧,其中疾病的元素处处可见。作为一时凯旋、春风得意的将军,麦克白的出场即是正向人生的高潮部分,也是传统人生价值被实现的最大化阶段。全剧最为有序、清明的社会出现在开端,随着女巫、闪电、狂风、野兽的出现,原有的光明世界开始一点点崩塌。麦克白的一句话“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阴郁而又这样光明的日子”也为一切混沌和病态的狂乱做了铺垫。谋逆前的精神恍惚和情绪内耗、弑君后的臆想症抑或是精神分裂,麦克白的精神疾病既是这出悲剧的线索,牵引出剧情的大张大和,也为探究悲剧成因提供了实质性证据。而戏剧中的其他人物乃至整个社会,都处于疾病笼罩的阴郁之下,可见在莎士比亚所处的瘟疫时代,疾病于无形中蔓延渗透进生活的方方面面,并与悲剧的发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剧中多个人物均出现了严重心理疾病的症状。通常麦克白被认为患有精神分裂,麦克白夫人被认为患有梦游症,其症状与现代医学所定义的神经症的临床表现大体一致。在整个谋反的过程中麦克白的心理斗争逐渐激烈乃至疯癫。在杀与不杀的道德抉择中摆脱出来后,麦克白随即又陷入了“头脑里充满蝎子”的惶惶不安里,其间掺杂着梦呓般的自省和道德感化,又落入一网打尽、铲除异己的阴毒果决,最终和自我意识幻化的“邓肯的鬼魂”斗争,彻底陷入病态癫狂;同时,麦克白夫人最初坚定地鼓动丈夫行篡权之事,极力摆脱传统女性的柔弱,要与丈夫共图大计,而后夜间梦游饱受良心折磨致死,其心理状态也在善恶两极之间拉扯盘旋,为这出纯粹的悲剧渲染上浓重的阴郁气息。在个体复杂的心理斗争中,美即丑恶、丑恶即美的转化更为凸显,于病态之中给人以极致的审美体验。
探索与征服新的领域对充满野性与斗志的将军来说,是潜意识里被压抑的冲动和欲望。自我世界的大门一旦开放,兽性将会转变为意识,让人在沉沦的快感中突破道德的束缚。而悲剧,释放出生命的原始意志,撕碎清醒克制的假面具,唤醒观众悲悯和恐惧的同时,给人以强烈的剧中人的快感。戏剧开端,麦克白已然身居高位——身为苏格兰国王马尔科姆二世的外孙,有着和国王邓肯同样尊贵的血统;同时,他平叛反贼,军功赫赫,身负盛名,可谓人生正是到达了世俗意义上成功的最高点。至此,其自我价值和社会价值已经实现了最大化——这带给人们满足而迷醉的情绪体验——从而让暗涌在麦克白内心深处的野心有机可乘。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描述了这样一种迷醉的境界:“在春日熠熠照临,万物欣欣向荣的季节,酒神的激情就苏醒了,随着这激情的高涨,主观逐渐化入浑然忘我之境。”声名大振下的将军受到狄奥尼索斯精神的召唤,打破了内心意识与无意识的界限,踏出沉沦的第一步。在这样的狂醉中,个体原则被打破,社会常纲崩塌。界限得以消融后,君与臣、忠与奸、美与丑,终于在混沌中钝化,唯有欲念恣意生长,延伸出通往深渊的道路。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提到悲剧是崇高人物和命运之间的搏斗。麦克白的谋逆看似是一出纯粹的命运悲剧:三个女巫的神秘预言一个个实现,麦克白成为考特爵士,而后手染鲜血在博弈中终于戴上了尊贵的皇冠。然而命运的玄奇力量却使麦克白“毛发森然、全然失去常态”,倘若真的得到命运女神青睐,这位不断实现着自我价值的大将军又为何惴惴不安?所谓命运的助推力实则是麦克白的心魔外化,此时他的心理疾病已经呈现出成熟的态势,并催生出野心和欲念的化身——女巫幻想,连同各种黑暗的灵异元素为他的终极目标遮羞。超自然力量促使麦克白沉醉在半梦半醒的荒诞之中,却清醒地弑君,实现着他的暴政统治。
叔本华将悲剧分为三种,其中之一起源于盲目的命运和偶然的机运。女巫的出现用命运的预言唤醒麦克白潜意识里的暴虐阴毒,而邓肯主动入府设宴又将其心魔进一步激化,成为实质性的助推力。对于麦克白夫人来说,这便是机遇,而抓住这个难得的机遇,在府中对邓肯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杀手,她丝毫没有犹豫。或许唯有亲近之人才能洞悉彼此的野心:麦克白夫人深知自己的丈夫“欲望很大,但又希望用正直的手段”,便通过舌尖的力量,彻底挖掘出麦克白内心的邪恶。麦克白夫人一步步煽风点火,劝说自己的丈夫篡权夺位,并将之称为英勇的举动,正是这样亲近之人的期待为麦克白的弑君行为镶嵌了一层金边——为家庭谋求幸福,这也正是传统价值观所鼓励的,从而外化出麦克白潜意识里的冲动。
女巫在开篇预言时就说道:“美即丑恶,丑恶即美。”麦克白的心理疾病便是美丑两极相互拉扯较量的结果。从疾病诱因中可以窥探悲剧成因:麦克白压抑着的野心和恶念在当时的环境下被各种因素激发;然而传统价值观是根深蒂固的,即使是“思想中偶然浮起了杀人的妄念”就已经麦克白“全身震撼”。对于暴虐和野心,麦克白是抗拒的,他曾两次犹豫要不要行刺,甚至阻止妻子,怀疑命运,认为要是命运会使他成为君王,那么也许命运会替他加上王冠,用不着他自己费力,乃至弑君后出现了精神分裂的症状,看见了邓肯、班柯众人的鬼魂——道德自省后的产物,可见人性深处的善恶难以言明。欲望驱使下麦克白用暴行得到了王冠,然而他们却一点也不感觉满足,整日活在恐惧和担忧之中,咒骂着恶念幻化的女巫:“愿一切相信她们言语的人都永堕沉沦”。
麦克白的善念与恶念相互交织缠斗,以至于在女巫、麦克白夫人的鼓动之下,他也不能完全地成为名副其实的恶魔,反而在一次次无意识的自省和道德感化中消耗着自己的精神气,让心理疾病愈演愈烈。这样的过程才印证了悲剧的毁灭效果,让观众一同坠入混乱的沉沦之中。此时悲剧的破坏性达到了高潮,观众与麦克白一同在善恶两极间犹豫踌躇,对这个奸佞恶毒的人物生出了悲悯,在感怀他身上消逝的英雄正气时,也能同情其后小人的阴暗面,于病态的纠缠中得到了精神上的净化。
同时,作为帮凶的麦克白夫人,在戏剧开端所展现出来的近乎天性的恶念,也在一次次梦游中被吞噬。不断膨胀的私欲让麦克白夫人展现出阴险本质,毫不犹豫脱下了“贤妻”的假面具。然而,即使她不断自我暗示良知与忠诚只是传统女性的软弱和枷锁,却也逃不过疾病的催化下道德对内心的鞭笞;她一遍遍地洗手,企图在暗夜中洗净自己的罪恶,乃至于在癫狂中徘徊于善与恶的两极。医者的叹息、仆人的议论,无一不揭示着麦克白夫人所具有的软弱与凶狠、美与丑的双重性——这是一种像麦克白一样的疯狂。正是疾病造就了这样一场情绪的狂欢,展现出贪婪无拘束的人性,又让乍现的善的纯良照应出恶的肮脏。
除了个体的疯癫,整个社会的无序状态让疾病的阴郁蔓延在当时的人群中。社会动荡,国家处于黑暗之中,是整个社会或国家陷入病态的隐喻。这与莎士比亚所处时代的瘟疫息息相关。文学作品大多是时代的缩影,而剧中奸臣当道,明君无处可寻的形势与17世纪初期英国社会阶级动荡的背景不谋而合。混沌中原本的社会体制和道德常纲在人性的暴露下岌岌可危。在人人都谋求自身安稳的情态下,清明社会所建立起来的礼制和文化氛围被大大削弱,人欲最大化膨胀。疾病拖着整个社会向着原始状态逼近。在这个时刻,人性中的美丑两极也被淬炼得愈发清晰。
动荡不安的社会是个体疾病的温床。《麦克白》的设定背景虽然没有明确地表露,但剧中充满了流血、伤口、尸骸的元素,可见当时政局不稳,人心惶惶:麦克白也正是因为平定叛乱,诛杀叛贼考特爵士而声名远扬。麦克白上位后,暴政下的军士和人民受苦更甚,四处都是啼哭的小儿和流血的妇人。然而正统的王位继承人马尔科姆却称自己是一个继麦克白后新的暴君,因为他的淫欲是没有止境的。上层统治者尚且有如此的罪恶,更无法设想无权无势乃至食不果腹的贫苦百姓了。荒诞的社会滋养出恶念,日日难得明君,光明无处可寻,长此以往累积成社会痼疾,使得悲剧毁灭式的艺术效果完全展现。
这样的阴郁与莎士比亚所处时代的瘟疫息息相关,“瘟疫是一种无情的力量,它会毫无征兆地袭击一座城市,破坏秩序,造成隔离、驱逐以及混乱,它不分青红皂白地夺走生命,甚至希望”。这在莎士比亚的另一部作品《罗密欧与朱丽叶》中也有所体现:一场瘟疫使得朱丽叶的传信人约翰神父没有向罗密欧传达她“假死”的消息而让两个相爱的人无故生死相隔,激发出观众对遭受命运不公之人的怜悯,从而使得悲剧的破坏性艺术效果达到高峰。《诗学疏证》中提及“悲剧特有的快感来自一个由于过失,不善亦不恶的人由顺境转人入境所引起的恐怖和怜悯”。这正是疾病在悲剧中所呈现的——让人们在沉沦中涤荡了灵魂。
《麦克白》的创作背景正是17世纪的英国,封建制被废除,贵族寡头开始掌权,新的政权没有稳固而旧的根基依然留存在生活的各个方面。在这样一个新旧交替的过渡时期,土地成为各阶级竞相争夺向上攀升的工具。莎士比亚借《麦克白》刻画出当时黑暗之中的乱象,借麦克白夫妇的奸佞吐露对统治者的失望。政权不稳,道德常纲岌岌可危,社会动荡之下人人欲望膨胀,显化出处在美丑极端的两类人。
丑恶在黑暗中恣意生长,却也照应出坚守的忠诚之美。在美与丑的界限被模糊的情况下,麦克白夫妇爆发出潜意识里的恶念,用着毁灭他人的手段满足私欲,即使道德的枷锁时常鞭笞他们意识里的善念,也没能阻止最终的恶果。然而同为大臣的班柯,即使被女巫预言后世子孙将登上王位,却始终坚定地拒绝为了财富而违背忠诚的腌臜事。如果说女巫是麦克白心中邪恶欲望的化身,那么班柯就代表了超我的道德自省,两者在荒诞的环境下相互对抗,愈发纯粹。剧中也不乏明辨是非的忠贞大臣形象,譬如麦克达夫,身为一国重臣,在洞悉了麦克白的阴谋后,为政权不落入邪恶之人手中甘愿冒险寻求正义与救兵,连同麦克达夫的儿子也坚定地站在正义的一方——这也象征了善的延续。即使环境诡谲,恶念汹涌,善之一方才是希望,而唯有希望才得以延续。
剧中第四幕第二场有一细节,麦克达夫夫人向使者倾诉道“这世上做了恶事才会被人恭维赞美,做了好事反会被人当作危险的傻瓜”。病态的社会让人们身处荒诞,欲望无限膨胀,对道德的审判也麻木了。然而恶终究被阻断,麦克白夫妇无子而终,疾病带来的混乱得以舒缓,也象征着莎士比亚对清明社会的一种愿景。美即丑恶,丑恶即美的转换,让悲剧的观众在毁灭式的快感后能感受到人性幽深处的隐秘和痛苦,也对疾病的深刻内涵及隐喻有了新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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