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大学外语学院,武汉
我国著名的语言学家吕叔湘先生在《语文常谈》一书中曾说过:“语言是一种奇妙的、神通广大的工具,可又是一种不保险的工具。语言的地面是坎坷不平的,过往行人,小心在意。”的确,生活中由言语不慎而惹是非者并不少见。所谓的“一言以兴邦,一言以丧邦”并非危言耸听。因此,为慎言起见,对于生活中一些令人不悦的、不宜说的话及不够尊敬的表达方法,人们往往以一种含糊却能使人感到愉快的暗语代之,即委婉语。委婉语也称为婉曲、委婉、婉转、曲言、蓄意、用晦。作为一种常规语言在社会中的变异形式,它宛如社会心理的一面镜子,反映出形形色色的社会心理状态。
委婉语起源于人类文明的早期,当时科学文化尚不发达,人们迷信鬼神,对于大自然中的一些未知神秘现象心怀恐惧,以至于发展到对活着的人也避讳。我国自周朝以来便避讳成风,讳名、讳地、讳事,无奇不有,对此,《礼记》中有记载:“入境而问禁,入国而问俗,入门而问讳。”探究避讳的原因,第一便是敬畏鬼神和尊祖敬宗。说到敬畏鬼神,英语中涉及神灵和圣事崇拜的词汇多为禁忌词汇。一般而言,跟上帝、宗教有关的词语以及带有宗教含义的词语往往被视为是神圣的。基督徒不能容忍他人随便提及上帝的名字,诸如Jesus Christ、Moses、Joseph等名字,在与虔诚的宗教人士交谈时绝不能随便使用或带有不敬的口吻,否则就会被认为是无礼和冒犯。在维多利亚王朝中期的英国,小说家们只好将God拼写成G-d,以使他们的作品为人所接受。更有甚者,不少正统的犹太人甚至避免使用God一词。有些具有宗教联想的词语当用作诅咒语或感叹词时,也常常被改头换面,如“Go to hell”变为“Go to blazes”“God rot it”变成了“Drotit”“Oh,God”则成了“Egad”(在和诚,1990)、“hell”和“damn”变为了“heck”和“darn”等等[8]。而谈到尊祖敬宗,中国人向来就有尊祖敬宗的习俗,祖先和长辈的名字不能直呼不讳。据《菽园杂记》载:“父名岳,子终身不听乐;父名高,子终身不食糕;父名晋肃,子不举进士。”司马迁在写《史记》时,因其父名为“谈”,他就把“赵谈”改为“李同”,所以我们在《史记》里就找不到一个“谈”字(郭谷兮,1987)。避讳的原因之二是避凶就吉。在我国,古人“舟行讳翻,以箸为筷儿,幡布为抹布;讳离散,以梨为圆果,伞为竖笠;讳狼藉,以榔槌为兴哥;讳恼躁,以谢灶为欢喜。”[12]而作为人们普遍忌讳用的death(死亡)一词,人们则用更多委婉的表达来代替它。如英文中表示“死亡”的委婉语有:go、depart、depart from the world for ever、decease、pass away、pass on out、breathe one’s last、join the great majority、go the way of all flesh、pay one’s debt to nature、go to a better world、be in heaven、be with God、shuffle off this mortal coil、release等等[1]。而汉语中表达“死亡”的委婉语也不少,如“去世”“升天”“圆寂”“归寂”“捐躯”“故去”“病故”“寿终”“亡故”“牺牲”“作古”“谢世”“弃世”“与世长辞”“心脏停止跳动”“去见马克思”“老了”“上八宝山”“巨星殒落”等,不一而足。
个体是社会之中的个体,尤其是在科学技术发达的今天,更是谁也离不开谁。根据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人在基本的生理需求和安全需求得到满足后,就有了自尊的需求。在社交场合中的每一个体都存在着自尊心理,存在着“自我需要”。所以,个体既要考虑到社会上其他人的利益,也要考虑到自己在他人心中的形象和地位。中国有句古话:“欲为他人所敬所爱,必先敬人爱人。”你要得到别人的尊重,就必须先说别人的好话。这正如Brown和Levinson所说:“个人丢不丢面子,归根结底掌握在他人手中。”根据Brown和Levinson的“面子”理论,人的面子可分为“积极面子”和“消极面子”。前者指希望别人能抬高自己,后者指不希望自己的行动受到阻挠和干扰。维护他人的面子也就是维护自己的面子,如果置他人面子于不顾,不分场合,随口直言,不讲策略,自己的面子势必也会受到威胁。因此,人们在社交时有必要调适交际对象的情绪,使交际对象获得心理的满足和平衡,博得交际对象的赞赏和好感,从而满足自己自尊的心理需要。既然人人都有自尊的心理,那么交际中讲究礼貌就显得必不可少了。中国是文明古国、礼仪之邦,中国式礼貌有着悠久的历史渊源,我国古代思想家、教育家孔子的思想核心便是“仁”和“礼”的相互渗透和融合。因此,为避免说话粗鲁无礼,汉语常用一些措辞谦和的婉言,如请人批评称“指教”、求人谅解称“包涵”、托人办事称“拜托”、反对别人的意见称“请再期酌”等。中国式礼貌根据顾日国先生在《礼貌·语用与文化》一文中的归纳,一共有五条准则:“自卑而尊人”与贬己尊人准则;“上下有义,赞贱有分,长幼有等”与称呼准则;“彬彬有礼”与文雅准则;“脸”“面子”与求同准则;“有德者必有言”与德、言、行准则。这五个准则互相渗透,互为制约,其中贬己尊人是中国式礼貌的突出特点[3]。这可以从一种特殊的委婉语,即反委婉语中得到体现,如把自己说成是“在下”、把自己的妻子称为“贱内”、自己的孩子说成“犬子”、连自己的家也称之为“寒舍”等等。这都是因为说话者为了满足交际对象的自尊心理不惜贬低自己,降低自己的身份,以显示自己翩翩君子的文雅与礼貌,从而赢得对方的好感与尊重。英国的礼貌原则根据英国语言学家Leech的归纳,共有六条:①策略准则(Tact Maxim):尽量减少他人付出的代价,尽量增大对他人的益处。②慷慨准则(Generosity Maxim):尽量减少对自己的益处,尽量增大自己付出的代价。③谦虚准则(Modesty Maxim):尽量缩小对自己的标榜,尽量夸大对自己的批评。④赞扬准则(Approbation Maxim):尽量缩小对他人的批评,尽量增强对他人的赞扬。⑤赞同准则(Agreement Maxim):尽量缩小与他人的不同意见,尽量夸大与他人的相同意见。⑥同情准则(Sympathy Maxim):尽量缩小对他人的厌恶,尽量扩大对他人的同情[2]。根据这几条礼貌原则,有些话,比如拒绝的话等可能损害听话人自尊心的言语,必须采用委婉的表达,从而对听话人的损失作一点心理补偿,使听话人面子上过得去,心头减轻一点压力,面子上不太难堪,同时也给自己留有余地。说起拒绝话,也许世界上最不容易说出口的事儿就是拒绝他人的求爱,或者必须与恋人分手了。如何开口说那个“不”字才好?怎样才能避免对方难堪呢?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让我们先来看看下面的例子吧:
一对美国男女相恋后,天天在131级台阶上约会。后来,男方奥利被公司提拔,前景光明,女方斯坦则被旅游局派往国外,未来诱人。他们的关系如何收场呢?两人不得不在台阶上摊牌。
斯坦:(跪下)我觉得,我们再见的日子近了。
奥利:你说过,永远不离开我。
斯坦:奥利,把手给我吧,和我结婚,一起去法国,我会挣钱来供你写小说……
奥利:可是,去地狱一年后,不会永远被埋葬么?
斯坦:你别害怕,难道还不相信我?听着,这是头次也是唯一一次求婚。给你一分钟决定,我的膝盖已跪酸了。
奥利:那么,快起来吧!
斯坦:如果起来了,也是我离开这儿的时候了。我们的爱不会再来,不过我每年会来这台阶上看你,和今天同时同刻。
两人就此分手了,斯坦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她以自己的条件作为确定的事情,却偏偏以求婚的方式来表达,让对方体会到了分别的温馨,冲淡了分手给双方带来的惆怅和难堪。由此可见。那些决绝的话也可以凭借智慧说得委婉、动听,让听话人“体面”地接受损失[9]。
按照人的正常心理,总是习惯以自我为中心,把自己放在首位。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尽管在每个人身上有superego(超我)这一社会道德准则在起作用,但ego(自我)和id(原我)还是不时地寻找机会表现出来。id(原我)是深层的、根本的,superego(超我)是表层的、相对次要的。如果说礼貌原则是受到superego(超我)的作用,那么自我保护性的掩饰和伪装显然是受到了id(原我)和ego(自我)的直接影响[11]。因此,说话人从自己的角度出发,保护自己,尽量用“好”的字眼来描述自己或与自己有关的人或事物,尽量对自己的一些令人不快的目的或行为进行伪装和掩饰,从而做到保护自己的利益,维护自己的面子和尊严,这是符合人的天性的。人的这种“说自己的好话”的自我保护的心理表现在委婉语上的例子不胜枚举。据明代冯梦龙的《笑府》载:“有自负棋名者,与人角,连负三局。他日,人问之曰,‘前与某人较棋几局?’曰:‘三局。’又问:‘胜负如何?’曰:‘第一局我不曾赢,第二局他不曾输,第三局我要和,他不肯罢了’。”这笑话所描绘的自负棋名却连输三局者,输了却不肯爽快承认,只是委婉地掩饰道“我不曾赢”“他不曾输”“我要和,他不肯”,爱面子到了这种程度着实令人发笑[4]。不过笑过之后,又觉得是可以理解的。其实生活中这样的例子随处可见,最为突出的莫过于政治委婉语和广告委婉语了。在国际政治中,委婉语常用来避免人们刺激性的感受,掩盖某些事情的本质。美国在“越战”时期曾经创造过大批委婉语。赤裸裸的bombing、burning和imprisonment却掩饰为pacification;明明是destroying crops却隐约其辞成了defoliation;还有conflict(war)、police action(aggression)、ordnance delivering(saturation bombing with B-52s)、strategic village(concentration camp)、phased withdrawal(retreat)……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同样,在广告英语中,广告商为了掩盖其赚钱的真实目的,极少使用“buy”这个词,而通常以“try”“ask for”“send for”“choose”等词或“make x your toothpaste”“give her/him an x”等表达方式代之[6]。这样的例子在中文广告中也俯拾皆是,如在娃哈哈果奶的电视广告中就采用了“娃哈哈果奶,今天你喝了没有呀?”来代替“今天你买了没有呀?”
唐代朱庆余有一首著名的委婉诗《闺意献张水部》:“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这首诗的真实用意是向张水部打听自己参加考试的结果,可作者却不明说,而是以一位新娘向新郎询问自己的打扮是否恰当为喻,极尽委婉曲折之能事,其忐忑羞怯之情可见一斑了。说到人的羞怯心理,也许人一生中最羞怯的事就是向自己的心上人表达爱意。倾吐无遗可能给人轻佻之感,而含蓄委婉却能散发出醉人的幽香,沁人心脾。比如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在“十八相送”这一折戏中,一路上,祝英台羞羞怯怯又含情脉脉,通过樵夫为妻把柴打、家有牡丹等山伯来攀、水里鸳鸯成双对、独木桥上织女会牛郎、庄上黄犬咬红妆、井边照影分男女、观音面前好拜堂这一桩桩比喻,委婉含蓄地向梁山伯梅花透露了春消息,既创造出了优美隽永的意境,又达到了良好的喜剧效果,意趣盎然,令人回味无穷。难怪梁山伯在明白真相后,回忆起“十八相送”这一幕,那么如醉如痴,那么甜蜜。
俗话说:“祸从口出。”人们在权势面前必然心存畏惧,说起话来不可能肆无忌惮,否则将会惹出祸端。朱元璋杀一个苦朋友而封另一个苦朋友的故事给后人留下启示。同一件事,表达方式委婉动听还是没遮没挡,后果大相径庭。据民间流传,朱元璋成为明朝皇帝后,两个苦朋友去见他。第一个苦朋友见了他说:“我主万岁!还记得吗?从前,你我都替人家看牛,有一天,我们在芦花荡里,把偷来的豆子放在瓦罐里煮着。还没等煮熟,大家就抢着吃,把罐子都打破了,撒了一地的豆了,汤都泼在泥地里,你只顾从地上满把地抓豆子吃,却不小心连红草叶子也送进去,叶子哽在喉咙口……用青菜叶子放在手上一拍吞下去,才把红草叶子带下肚子里去了……”第二个苦朋友见了他说:“我主万岁!还记得吗?从前微臣随驾扫荡芦州府,打破罐州城,帅在逃,豆将军,红孩儿当关,多菜将军。”同是叙旧,第一个苦朋友呆头呆脑,完全没有考虑到朱元璋已是当今的皇帝,今非昔比,还当他是当年的放牛娃,因此说起话来口无遮拦,将朱元璋的旧疮疤揭得一览无余,结果引得龙颜大怒,招来杀身之祸。而第二个苦朋友则知道审时度势,考虑到朱元璋已是大明朝的天子了,因此说话隐晦委婉,并且将朱元璋落魄时的情景作了一番美化和褒扬,自然会博得龙心大悦,获得封赏[5]。其实,像这样因畏惧权势而婉言,我国自古便有。据《菽园杂记》载:“皇帝名恒,即使是月宫里的仙女恒娥也得改名为嫦娥;太守名登,辖内的百姓在元宵夜只能‘放火’。”对此,连孩童都心知肚明。如《世说新语·夙惠》中的故事“何晏七岁”载:“何晏幼丧父,极聪敏,曹操想收养他为子,他不愿,但直拒又怕个冒犯君主的罪名,便默不作声地在院中画一方框,站在里面,说:‘这是何氏之庐’。”他用这种极委婉的方式拒绝了曹操[7]。同样的情况,当学生发现老师的错误而给老师写信时,往往会委婉地写道:“我发现先生大作中的两个问题。”把“错误”婉言为“问题”,就是出于对师长的顾虑,怕冒犯师长。
当然,人心深似海,人的心理更是复杂而微妙。上述委婉语产生的心理原因只不过是笔者从浩淼深邃的心海中采撷的几朵浪花,虽然犹如沧海一粟,但愿能够对委婉语的心理探究有所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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