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新华学院中国语言文学系,东莞
作为经典的叙事性回忆散文,《秋天的怀念》被编入部编版语文教材七年级上册第一单元。从主题上,许多一线教师将文章解读为对母爱的赞美和对母亲的怀念。实际上,对于职业病人史铁生而言,他的散文魅力不仅源自其文本形式的质朴与真情,更因其对苦难飞跃式的顿悟和对生命涅槃般的救赎,以自我生命经历的情感开拓与叙事展示,完成了对读者生命的震撼与召唤,阐释了散文对人们思想启迪和情感愉悦的本质功能。
因此,从主题看,《秋天的怀念》呈现了作者清晰的生命体验与深度的哲学思考:从“祈”问上天拯救自我,到体悟母亲温婉、细腻、浪漫、深沉的抚慰,再到最后以“祀”的方式膜拜生命。这是作者从被动生存到主动生活、从渴望生活到热爱生活的一段生命旅程,呈现个体生命自我救赎的完整体验,也愉悦了读者的阅读期待。从叙事看,读者既能看到“母亲”和“我”双线并行的多组生活组图;从技法看,文本用质朴语言完成了对人物的精心描摹,并构建了首尾呼应的圆融结构。
在分析《秋天的怀念》主题前,我们有必要了解“示”及与其相关动词的含义:“示”为形声字,在《说文解字》中解释为“天垂象,见吉凶,所以示人也。从二。”“示”的本义为地神,引申义为让人看,显示。带“示”偏旁且表示仪式动作的一组近义词有祈、祷、祭、祀等。其中,“祈”表示求神者因陷入困境而向先祖求救。“祷”是长时间地问祖神。“祀”在《说文解字》中解释为“祀,祭无已也。”,意思是永久祭祀,即祭拜祖宗,一代一代永远传下去。立碑祭祀、立神主牌位供奉家庙祠堂,落款常用“奉祀”;但这个词在丧事中不能使用。丧事用“祭”,尤其用于在灵堂祭奠逝者,常用酒祭和香祭。根据《秋天怀念》的文本呈现,我们有理由相信,史铁生遭遇双腿残疾后,经历了从“祈”到“祀”的生命膜拜。
1972年,史铁生21岁,在最狂妄的年龄忽地残废了双腿,变得暴怒无常,郁结难舒。看雁群砸玻璃、听音乐摔东西,捶打双腿哭喊“我可活什么劲儿!”,常常“独自坐在屋子里”不愿外出。在文章首段里,作者用简单的笔墨呈现遭遇人生劫难陷入困境者的常态。他们无法接受苦难的现实,向上苍、向先祖发出呼喊,即上述的对“活着”的“祈”愿。然而,因为母亲的温婉、细腻和用心抚慰,作者终于答应随母亲外出去北海看菊,这种心愿的转变让“祈”的状态持续不长,没有发展成更长时间的“祷”的模式。母亲骤然离世后,经历10年的追寻与思考,作者顿悟生命的宝贵,成功地实现母亲的遗愿,将“咱娘儿俩在一起,好好儿活,好好儿活”成功地传到下一代,即我和妹妹一起“要好好儿活”,文末将黄色、白色和紫红色的菊花描叙得“热烈”“深沉”“浪漫”,这既可视作对母辈生活祈愿的完美诠释与传承;更毋庸置疑地可理解为热爱生命的“花祀”。作者用近乎十年的思考,通过自我救赎,寻找生存方向,完成了从“祈”到“祀”的自我生命膜拜。用他自己的话来回答,那就是上帝创造了无限种命运,如果你不幸碰上的这一种困苦,你不可怨恨上帝。史铁生不仅不恨命运,还诚挚地带着妹妹一起“好好儿活”。纵使他走到生命的尽头,在突发脑溢血时苦苦挣扎9个小时,只为完成将自己的肝脏捐献给需求者的愿望,真正践行将自己的生命传递给另一个生命、并“好好儿活”的祈愿。
“作为‘生命经历’载体的散文,叙事性将成为散文创作的主要特点”[1];《秋天的怀念》叙事性很强,且拥有多组可视可触的画面。这些画面背离感极强,在多重矛盾中达成了叙事的最佳张力。
文章开篇双面叙写“我”的暴怒和母亲的隐忍。面对命运的劫难,残疾的我极度颓废,不愿意延续生命的旅程,因此我既不愿直视“北归的大雁”,也无法享受“甜美的歌声”,遍尝生活的痛感,随时都想放弃跟上生命原有的节奏和对苦难的挣扎;因此“我会突然把面前的玻璃砸碎”,还“会猛地把手边的东西摔向四周的墙壁”,甚至会“拼命锤打这两条可恨的腿”,发出对生命绝望的呼喊,“我可活什么劲儿”。文本伊始,作者既叙述了“我”在静闭后的暴怒,也描述了受母亲邀约赏花后动态的喊叫,读者们能透过文字感受到“我”遭受生命劫难、不愿挑战命运的苦痛。母亲肝疼整宿难眠,却始终保持小心翼翼和谨言慎行,对“我”寸步不离;“我”摔东西,母亲从不阻止,只等“我”发泄完再默默收拾;貌似悄无声息地进出,实则是无处不在地守望与强大意志下的坚忍和静默。惟有当“我”捶打双腿大喊“我可活什么劲儿”时,母亲才强忍哭声抱住“我”,不停地祈愿彼此“好好儿活”。短短几行文字,细致淋漓地描绘母子两人的生活画像:一个21岁的“我”,瞠目结舌地怒对劫难,不愿好好活;一位49岁的母亲,力抗病魔,坚韧求生,熨烫儿子心灵的所有褶皱和伤痕,祈愿儿子坚强,愿与儿子一道“好好儿活”。
如果说第一组画面可概括为:面对生活的劫难和命运的打击,“我”暴怒逃避,母亲沉着隐忍;那么第二组画面可视为“我”尝试振作,母亲喜出望外。当我愿意去北海赏菊时,母亲喜出望外,不仅提议去“仿膳”吃豌豆黄儿,还忍不住提起“我”童年踩杨树花的往事。而“我”呢,只是不经意地问下时间,甚至不耐烦母亲在事前做太多的准备。因此,对于外出北海赏菊一事,“我”心不在焉敷衍的冷寂与母亲兴高采烈的热情、“我”对未来赏菊的漫不经心与母亲对往昔的无限追忆形成鲜明对比,使散文文本的表意张力更清晰。
当“我”好不容易从焦虑苦闷的人生苦海中挣扎出来,尝试和母亲一起去北海赏菊时,骤不及防地,母亲竟然毫无征兆地离“我”而去,留给世人的印象是大口大口吐出的鲜血、艰难的呼吸以及昏迷前未尽完照顾儿女“责任”的遗憾。“我”根本不曾想到她被病魔折磨成那样,我从邻居的口中得知母亲临终前曾“艰难地呼吸”,因此顿悟母亲艰难的一生,“我”终于蓦然惊悟:不仅有“来不及为母亲想”和“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儿总是要加倍”的自责[2];有不知母亲艰难且隐忍地抗击肝癌苦痛的悔恨;还有母亲一边抗击病魔的啃噬一边苦苦等待我凝聚勇气和力量的顿悟,更有难以接受的母子永别的终生遗憾。
作者在文末描述“我”和妹妹在秋天去北海赏菊的事,以及懂得母亲的挂念,并要“一块儿”“好好儿”。热爱生命、享受生活的困难与美好不再是母辈的心理期许,而是内化为“我”个体心理的萌芽、发展和成熟,还由此感染了妹妹:她懂了,也愿意和我一起“好好儿活”。
作者还在末段大肆铺张地描摹菊花,描写各色菊花的五彩缤纷和盛开怒放,像人一般淡雅、高洁、烂漫、泼泼洒洒、热烈而深沉、真诚而浪漫。读者很容易想到另一个人。没错。曾想带“我”赏菊的九泉之下的母亲。母亲热爱养花,但儿子生病后她养的花都死了。可以这样说,这些热烈、深沉、盛放的花与其说象征“我”祭祀生命的重生,不如说是母亲含笑静赏“遗愿”胜利之花的开放。它既能稀释母亲当年离世的遗憾,也恰到好处地传递了九泉之下母亲静赏花开的喜悦。
上述多组叙事性的画面,矛盾而有张力地呈现了“我”的生命涅槃,那么下文这些精细的人物描摹及圆融的首尾呼应彰显了母爱的光辉:在最黑暗的人生泥淖中,母亲温婉而细腻、浪漫而深沉抚慰着“我”,使“我”在母爱的力量支撑下获得生活的勇气,从残疾与颓废中走出来,走向对生命的顶礼膜拜和对生活的虔诚热爱。
在动作刻画上,母亲是温婉而隐忍。被自身病魔和儿子残疾多层困扰纠缠,她完全可以比儿子更暴怒宣泄更呼天抢地,而她只是温婉地“悄悄地躲出去”“偷偷地听”“悄悄地进来”“眼边红红”“看着我”,总说“我推你出去走走”,这是细腻的母亲对儿子颓废境况的细腻入微的观察,随时化解“我”可能发生的险情。当“我”发出“我可活着什么劲啊”的苦痛呼喊时,母亲才“扑过来”“抓住我的手”,她也完全可以和儿子一起抱头痛哭一场,但她“忍住哭声”,只鼓励儿子“咱娘俩一块儿,好好儿活。”这一系列语言动作里,既给儿子增添与命运抗争的现实力量和精神能量,同时也悄悄地为自身抗击病魔打气,足见母亲的细腻和坚忍。为了强调此种情景的频率,作者还大量使用“一直”“又”“总是”等副词,连同前面的叠词,足见母亲沉默心魂的隐忍力度和热爱生命的果敢热烈。
在语言叙写上,母亲浪漫而深沉。作者首先叙述“母亲喜欢花”,但“我”腿瘫痪后,她“伺弄的那些花都死了”。作者抓取了母亲的个性化语言——对花的喜爱,如“听说北海的花都开了,我推着你去走走”“北海的菊花开了,我推着你去看看吧。”围绕看花,作者还描摹母亲的神态,当“我”总是不答应的时候,“母亲脸上现出央求般的神色”;当“我”愿意和母亲一起去看花时,母亲“喜出望外”“高兴得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那就赶紧准备准备”,被“我”“揶揄”后,母亲陪笑着,坐在“我”身边絮叨着看菊花去吃豌豆儿黄……一个爱花的仙女愿意将自己降落到尘埃里,只为护卫儿子对生活的热爱。这便是对生活的极度浪漫。可惜,49岁的母亲永远无法再去北海看花,更无法陪伴儿子同去赏菊,唯有“艰难的呼吸”和“一生艰难的生活”,还有离世时的无限牵挂,牵挂那坐在轮椅里连一条谋生的路也还没找到的儿子和才13岁的女儿。她爱花而不得,爱子女而痛苦,爱过一切,唯独没有爱过自己。人们常说,爱自己才是终身浪漫的开始,因此,母亲的浪漫是非常短暂而深沉的,不得不熬的苦痛和孤独使她把这短暂的浪漫隐藏得极为深沉。
在结构上,作者构建了圆融的呼应。在文末,作者描写各色菊花的绽放和浪漫,逆向对比文章首段母亲爱花花不活。叙写自己去北海赏花,回应了首段母亲对“我”看花的提议,以及第3段母亲准备带“我”去赏花。文末“我”读懂了母亲未说完的话,呼应文本第6段中母亲未说完的话。“我”决定和妹妹一块儿“好好儿活”,既是卒章显志,也将文章首末两段形成圆融的呼应。因此,整体而言,母亲喜爱的花盛放了;母亲的遗言留白被读懂了;残疾但没有残废的“我”,在母爱的辉耀下和无声的教育里,完成对生命膜拜的层层蜕变最终诗意地拥抱生命,“好好儿活”,完成了对生命从“祈”到“祀”的精神之旅。因此,史铁生对此文本的创作,既是完成了散文传统意义上的“记事”与“记言”[3],更开凿出一段独特生命的厚重体验。
《秋天的怀念》不是油滑的煽情散文,也非快餐式的应景小品,它平静而真诚地叙说母亲的温情和自我的思虑,极好地发挥了文学力量和人道力量的示范。它发挥着独到的文学示范力量——独特叙事画面的叠加与强大的叙事张力、隐显的精致描摹以及首尾圆融的呼应,在“艰难而复杂的创作过程中开出震撼心灵的花朵”[4]。它还让世人相信:纵使我曾被上帝痛吻过,我依然要放声高歌生活;一个在痛感和苦难中挣扎的人,尚能在绝境中自我救赎、重构从“祈”到“祀”的精神旅程,以无与伦比的真诚诠释生命的活力与生活的厚重,那么健全幸运的人们啊,你们更应努力地认清生活本来的面貌,更应该真诚地热爱生活,认真对待生命每一天,认真地“好好儿活”,这便是作品潜在的人道力量。
史铁生提供的文学力量和人道力量不仅存在于《秋天的怀念》中,读者从他的其他作品中可寻觅到同样的人生信仰。比如在《病隙碎笔》里,史铁生曾描述过三类神:自吹自擂说瞎话者;喜欢恶作剧,玩弄偶然性者;第三类神。他认为第三类神,“才是博大的仁慈和绝对的完美”。“仁慈在于,只要你往前走,他总是给路。在神的字典里,行与路共用一种解释”。“向美向善的路是一条永远也走不完的路”。当史铁生自问“向哪一位神,祈祷?”他自答第三位神“才是可以信赖。他把行与路做同一种解释,就是他保证了与你同在。路的没有尽头,便是他遥遥地总在前面,保佑着希望永不枯竭。”他还解释,神“所以不能亲临俗世,在于他要在神界恪尽职守,以展开无限时空与无限的可能,在于他要把完美解释得不落俗套、无与伦比。”[2]
《秋天的怀念》以信仰的力量鼓励世人怀抱希望拥抱生活,被选入部编版语文教材。《秋天的怀念》可勉励广大青少年:无论人生遭遇什么,人们永远要向着真、善、美的道路前进不息,因为行与路同在,希望永不枯竭。
[1]刘喜录.生命经历:散文价值的最终取向[J].齐齐哈尔社会科学.1993(5):3.
[2]史铁生.向死而生:史铁生散文经典[M].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0.
[3]孙绍振.孙绍振解读经典散文[M].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2015:78.
[4]曾婷.从《我与地坛》看史铁生的散文创作[J].语文建设,2018(3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