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化学院,怀化
侗族社会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里,一直处于“千人团哗,百人合款,纷纷藉藉不相兼统,徒以盟誓要约,终无法度相縻”[1]的原始村社的状态。“款”在侗语的含义是“连片的、联盟的、有血缘联系的”,侗族款组织正是“联成片的、联盟的、聚集的组织。”[2]为了加强内部成员的管理,款组织便制定了乡规民约即“款词”。款词在产生之初属于民间习惯法的条文,还算不上是真正的民间文学作品。[3]后来为了便于记忆,款首们便进行一系列的艺术加工,侗民们在传颂的过程中又进行一些加工,这样,款词逐渐演变成为具有一定艺术魅力的民间文学作品。清末以降,款组织在侗乡逐步消失,但款词却流传至今并结集成册。目前对于款词的研究主要关注其实用价值,多从社会学、法学等角度开展,从文学角度探讨它的审美价值的研究成果较少,笔者拟对此进行补充。
文学来源于现实生活,中外文学史上的优秀文学作品无不包含了广阔的社会内容,人们通过阅读作品而了解作品所反映的社会生活,增长生活和历史知识,这是款词美学价值的一个方面。
在原始社会时期,生产力水平低下,人们对自然的认识不足,凭借想象对人类以及物种起源、各类自然现象进行解释和说明,创世神话由此诞生。《族源款》记述了人类的起源。张古、马王开天辟地以后,天地之间诞生了“八子”,即雷、龙、虎、蛇、豺、猫、姜良、姜妹,除姜良和姜妹外,其他六子“白天想安乐,夜晚想舒服,不愿养父母爹娘”,因此被送到天边、河边和悬崖边。后来,雷公发怒,引发洪灾,淹没了田塘和江州,姜良和姜妹住进葫芦中才幸免于难。姜良射箭震慑了雷公雷婆,洪水退去,但此时世界只剩下他们二人。为了繁衍后代,兄妹二人出于无奈结为夫妻,养育了侗、汉、苗、瑶等各民族。《族源款》想象力丰富,有着浓厚的原始神话色彩,从中我们可以了解侗族传统社会的民族心理特征,比如与自然和谐共生、万物有灵、崇尚勤劳孝顺等。
《祖宗入村款》描述了侗族村寨的发展历史。远古时期,姜古、马王造天、造地、造万物;前戊午年,侗族先祖在今湖南通道境内建立了度雷村、堂斗村、庙苏村等村寨;六十年后的后戊午年,在今湖南通道境内建立了三寨、黄土、平坦等村寨,在广西三江境内建立了高友、高秀等村寨;庚辰年,在湖南通道境内建立度气、同雷、之中等村寨;壬寅、癸卯年,侗族先祖在广西三江建立八江、苗江等村寨;庚子年,在广西龙胜建立平等、龙坪等村寨;戊子年,在广西三江建立程阳、马安、冲罗等村寨。这篇款词按时间顺序,真实地记录了侗族先民从湖南境内向广西境内建村立寨的过程,是研究侗族的迁徙史和定居史的重要史料。
侗族在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处于原始社会阶段,从唐代开始,直接进入封建社会阶段。明清时期,随着“改土归流”政策的加剧,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不可调和,爆发了多次农民起义。款词中也涌现了大量有关农民起义的作品,以《勉王款》和《金银王款》最富代表性。《勉王款》记述和歌颂了明朝洪武年间的侗族首领吴勉领导侗族人民举行起义反抗压迫和剥削的英雄事迹,这场起义历时八年,是侗族历史上最大的一次农民起义。《金银王款》记述了清乾隆年间,侗族首领吴金银组织领导农民起义的过程。两篇款词记述了侗族历史上两位有名的英雄及其功绩,从中可以了解侗族封建社会的社会矛盾和当时的人民不畏强权、斗争到底的精神状态。
侗族村寨大部分是一族一姓,为了避免近亲结婚,历史上有同姓之间不通婚的习俗。由于古代侗族社会交通不发达,不同村寨之间联姻困难重重,即使婚后也因为交通往来而发生意外。《九十九公破姓开亲》记载了今贵州榕江地区的吴公海,有一个女儿名叫妹桃花,嫁给中埔露塘村的青年引郎。妹桃回娘家探亲发生意外,“三年不见父母,九年不见夫郎。坏了娘家脸面,毁了婆家名望。”[4]同姓不得结婚的习俗,使得很多青年男女虽彼此爱慕却无法结合,甚至造成殉情的悲剧。如清朝初年,广西三江林溪侗寨数百户人家都姓吴,寨内十八对青年男女因相爱不能结婚,便相约到宗祠集体自杀。[5]为了改善这一状况,清代乾隆年间,侗族地区近百个大村寨的款首共同商议婚姻改革的大事。经过商议,定下了“破姓开亲”的盟约。款词《九十九公破姓开亲》对“破姓开亲”的原因、过程及意义等进行了详细的描述,从中可以了解侗族婚俗的重大变迁。
除此以外,《开门楼祝词》《踩桥祝词》描述了新建鼓楼时要邀请邻寨去开楼门、大桥落成首先要由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踩桥的习俗。《添粮祝寿词》描述了子孙给家中老人祈福,举行添粮仪式的习俗。《开缸词》描述了婚礼上打开酒缸向“上亲客”敬酒的习俗。从《族源款》中的战胜自然到《勉王款》中的反抗压迫,再到《九十九公破姓开亲》的改革婚俗,直至《开门楼祝词》《开缸词》的安居乐业,款词生动地记录了侗族社会从古至今所走过的历史进程,从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侗族人民为了民族的发展和进步所进行的积极探索和努力。款词博大精深,是集侗族历史、政治、经济、哲学、法制、教育等知识于一身的百科全书式的传统文化集合体,成为民族内部强有力的联系纽带,并产生了强大的民族向心力和凝聚力。[6]
优秀文学艺术作品不仅能帮助人们增长见识、认识社会,而且还能对人们起着积极的教育作用。作为民间文学的款词亦是如此,如《六面阴规》:
“如果谁的子孙,胆像葫芦瓜,声音像雷鸣;恶像虎,凶像龙。在楼上拱禾仓,在楼下撬金银 ……得真不得假,得实不得虚。用棕绳勒颈,用草绳绑臂,拿进十三坪坛,推上十九款坪。翻屋倒仓,拆屋倒粱,打他屋板破碎,门槛断节,家财捡尽,金银捡完。楼上不给留片瓦,楼下不给留块板;楼上打他稀烂,楼下打他破碎;打他凹进凹出,压他碎得溶溶。撵他父亲去三天路远,赶他儿子去四天路长;父不让返家,子不让归村。”[7]
在传统侗族社会,粮食和金银是重要的生活资料,因此盗窃钱粮者要被重罪处罚。这篇款词主要描述了盗窃钱粮、捕获罪犯和治罪的整个过程。首先描述了偷盗者的行为模式,把偷盗者比作凶恶的老虎和龙,直观形象、生动具体、惟妙惟肖。接着描述了偷盗者应承担的法律责任,即可能会被拆屋、父子被逐出村子。最后描述了在实施了六面阴规以后取得了良好社会效果,即大家共享繁华太平。在我们今天看来,其带有浓厚、原始的乡规民约性质,相关的惩罚规定也比较模糊、笼统,也显得残酷,但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也起到了规范行为、维护社会稳定和谐的积极作用。
除《六面阴规》外,还有《六面阳规》,多描述一些轻罪轻罚:
“高山劈成田塅,荒田种上庄稼;酸坛冒出竹笋,酸桶蕨菜发芽;草绿山岗,树枝开花;又说限日娶,又说限时嫁;限日已过,限时已到;谁知李变成梨,真变成假;男的翻心倒肠,女的难落姑家……要他两人口对口,要他两人下巴对下巴;如果男的翻心不过,牵马不来,猪让潲盆堵嘴,人让言语塞喉;翻言不过,歌唱不合;猪屎要他吃一团,狗屎塞他满口。”[8]
这条款词说的是男女青年自由恋爱,自己做主定下终身。结果男青年见异思迁,致使女青年再难出嫁。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就要男女青年当面对质,如果男青年执迷不悟,就要让他吞食猪狗粪便。
传统侗族社会有“女还舅门”的习俗,《容斋随笔·渠阳蛮俗》曾记载:“姑表之昏,他人取之,必贿男(舅)家,否则争,甚则仇杀”[9],即姑姑的女儿要嫁给舅舅的儿子为妻,这种习俗一直到20世纪50年代还在侗族地区流行。《出娘舅银款》详细记录了这一婚姻制度:
你是我们的姑表血表,娶你是理所当然,娶你不能有半句怨言,娶你不能有半句怨言,娶你没有半文身价钱。……表哥断脚断腿你都要嫁,表哥眼瞎耳聋你也要回舅家。……你生下来就是我的妻子,你不愿嫁我那你就把钉耙拔取。[10]
姑妈的女儿必须嫁给舅舅的儿子,不管这个儿子是否是残疾。为了强行推行姑表婚,款组织在鼓楼的柱子上钉入十二颗耙钉。姑妈的女儿若不愿意嫁,需徒手拔出钉耙,当然,这完全是不可能做到的。从以上两篇款词可以看出,侗族社会十分重视婚恋关系的坚贞与诚信,对背弃婚约的处罚极其严格,甚至带有侮辱性,将使其名誉和尊严扫地,以此来维护爱情与婚姻的稳定性。
侗款既有对重罪的极刑,也有对轻罪的处罚,也不乏对人们的日常行为的教育,如《六面威规》从生活的方方面面对人们进行了规范和教育:“兄弟本家,要像石崖千年不塌,要像山石万代不崩”,强调兄弟之间要相亲相爱,团结和睦;对待违法犯罪行为,“河里的龙子你莫保,朝中的王子你莫护”,告诫大家不能窝藏罪犯,而是应该“那就跟他把道理来排,那就跟他把款条来讲”,即按照款约来处理。
“款文化是侗族精神文化的核心,它是诗性、神性和理性混合起来的独具特色的文化。这种诗性、神性和理性混合,由神灵的权威、乡间智者与大众共同完成的原始司法仪式,使人人都能在亲身体验中明辨是非黑白,受到震撼与教育。”[11]
优秀的文学艺术作品,除了以全部的内容教育人们明辨事理外,还以其完美的艺术形式,激起读者强烈的美感共鸣。“所有好的艺术品都能在适当条件下使人们从欣赏中获益,并得到满足。”[12]侗族款词率真质朴,内涵丰富,使人产生美感的共鸣,获得身心的愉悦。
其一,语言浅显易懂。“无文字的民族,其历史文化主要依赖于口耳相传和世代承袭,有文字的民族,其历史文化可以用文字记录,但口耳相传的内容和范围往往超过文字的记载。”[13]款词主要靠口头传诵,为了能够使大众听明白,需要使用朴实自然的表达。如前文提到的《六面阴规》《六面阳规》,多运用口头语,简洁又精炼含蓄,使听者清楚明白地理解相关规定。此外,款词不是款首一念到底,而是十分注重与听众的互动交流,如《族源款》:肉变成侗人侗人好看,肠变成汉人汉人聪明。骨头变成苗人苗人骨头硬,世世代代住高岭,对不呀众人!(众人)是这样![14]这样的对话形式在款词中是比较普遍的,听众皆可参与,这使得款词能深入人心,成为侗乡妇孺皆知、老少皆爱的民间文艺形式。
其二,款词的主要句式是对偶句和排比句。对偶句的特点是两个句子结构相同、字数相等、内容相对。对偶句读起来韵律和谐,听起来铿锵有力,便于记忆、传诵。而排比则是借助语言连贯的气势,明快的节奏,以增强词句的感染力。款词的篇幅虽有长有短,但在句式上的一个突出特征,就是广泛地运用了对偶句和排比句。如前文《六面阴规》:“胆像葫芦瓜,声音像雷鸣”“恶像虎,凶像龙”“楼上不给留片瓦,楼下不给留块板”几乎通篇都是对偶句。《吴勉》《族源款》有近三百行,是目前所能见到的款词中比较长的两篇,基本是上句与下句之间对偶,相邻一组句子排比。对偶和排比的联合运用,形成了款词独特的风格,增强了行文的气势,更加易于传颂,因此,不管是哪一类型的款词,人们都十分爱听。“一人说款,万人听款,老人伸颈不喘气,小孩侧耳不哭啼。”这是侗款省级代表性传承人吴祥跃(湖南省通道县坪坦乡高团村人)对讲款时场景的描述。
其三,巧妙贴切的比喻和借代。与自然和谐共生的侗族先民在长期的农业生产中形成了发达的形象思维,生活中的一草一木、一景一物随手拈来,灵活运用,成了他们进行艺术创作的绝佳素材。在款词中,比喻和借代的使用是比较普遍的。如《出征款》:“今天有妖怪进河,今天有魔鬼进村,今天有鹰围鸡群,今天有猫头鹰来抓麻雀……我们要像蚂蚁同心杀穿山甲,我们要像黄蜂协力叮刺大蟒蛇……[15]”用“妖怪”“ 魔鬼”“ 鹰”“ 猫头鹰”“ 穿山甲”“ 大蟒蛇”来借代入侵者,即使入侵者强大而阴险,村民们也不会屈服,他们像“蚂蚁”和“黄蜂”一样团结一致、同心协力,与入侵者斗争到底。又如前文《六面阴规》用“胆大如葫芦,气大如雷吼”“恶如虎,狡如龙”来比喻偷盗者的所作所为。《六面阳规》中用“下巴对下巴”借代当面对质,用“歌唱不合”借代劝解无效。比喻和借代等修辞手法的运用,有别于义正严辞的说教,也不同于冰冷刻板的规章制度,使得款词呈现出形象具体、生动活泼的艺术效果。
其四,神奇浪漫的夸张。侗族人民擅长将丰富的生活经验与神奇的想象力有机结合来表达思想,体悟自然之道。款词中普遍地运用了夸张的修辞手法,如《族源款》:“姜良去跟玉帝买得白瓜种子,拿来园里种。用扇子扇——一扇萌芽,二扇长叶,三扇开花,四扇结个葫芦。那葫芦——大得像禾廊,宽得像间屋。”[16]姜良买来的种子,仅仅用扇子扇了四下就完成了从萌芽到结果的历程,而且结出来的果实出奇的大,有禾廊那样大,有房间那样宽,可谓奇之又奇。还有《勉王款》中对吴勉天赋异禀的描绘:“勉生下地,左手拿书,右手拿鞭……鞭三尺长,抽山山崩,撵石石走。勉王得五岁,脚踢老虎,手绕蟒蛇。”吴勉出生时自带兵书和鞭子,五岁时就能打虎驯蛇,孩童时期就能力超凡,长大成人以后更是威武不屈、勇猛精进。由于寡不敌众,吴勉领导的起义以失败告终,吴勉死后“勉母抱头相接,呼喊第一声,勉王喘气;呼喊第二声,勉王站起,呼喊第三声,勉王重又带兵举义旗。”[17]夸张手法的运用,寄托了侗民渴望摆脱压迫、取得胜利的信心和期望,增添了款词的神奇浪漫色彩。
其五,充满喜剧意味的结尾。款词的结尾是轻松而愉悦的,如《庆丰收》:“养猪养得大,大得像水牛;养鸡养得多,多得像画眉,心安度日,欢乐度年。(众人)依口啦!”又如《九十九公破姓开亲》的结尾部分:“我说的话中意不中意呀?(众人齐呼)中意!我说的话甜心不甜心呀?(众人齐呼)甜心!”[4]两篇款词的结尾是欢快而热闹的,不难想象参与其中的民众热情高涨的精神状态。相较于苗、瑶等民族而言,侗族地区的自然环境是较为优越的,在民族发展的过程中也没有经历太多的战争和迁徙,侗族人民的生活是和平稳定而轻松闲适的,形成了开朗乐观而风趣幽默性格,在艺术创作中崇尚和谐共生、美美与共。
[1]湖南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湖南省志?民族志[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98:362.
[2]杨进铨.侗族款的名称[J].民族论坛,1990(2):69.
[3]傅安辉.侗族民间文学研究[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6:95.
[4]吴浩,梁杏云,侗族款词[M].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2009:637.
[5]邓敏文,吴浩.没有国王的王国——侗款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1,108.
[6]傅安辉.侗族民间文学研究[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6:94.
[7]吴浩,梁杏云,侗族款词[M].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2009:205.
[8]吴浩,梁杏云,侗族款词[M].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2009:243.
[9][宋]洪迈.容斋随笔•渠阳蛮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149.
[10]吴浩,梁杏云.侗族款词[M].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2009:443.
[11]石玉昌.侗乡和谐之宝——侗款[J].凯里学院学报,2007(10):46.
[12][英]梅内尔.审美价值的本性[M].刘敏,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19.
[13]朱崇先.中国少数民族古典文学[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5:5.
[14]吴浩,梁杏云.侗族款词[M].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2009:50.
[15]吴浩,梁杏云.侗族款词[M].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2009:475.
[16]吴浩,梁杏云.侗族款词[M].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2009:49.
[17]吴浩,梁杏云.侗族款词[M].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2009:7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