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外国语大学贤达经济人文学院外国语学院,上海
路易丝·厄德里克(Louise Erdrich,1954—)的“正义三部曲”是一套深刻描绘美国原住民历史及其现代生活挑战的小说集,由《鸽灾》(The Plague of Doves)、《圆屋》(The Round House)和《拉罗斯》(LaRose)三部小说组成。该三部曲通过多样化的人物和故事情节,探讨了正义、家庭、社区,以及个人与国家之间的复杂关系,不仅展示了厄德里克精湛的叙事技巧,也体现了她对社会正义和美国原住民权利的持续关注。其中小说《拉罗斯》于2016年出版,深入探讨了两个家庭在悲伤、内疚以及正义与宽恕的复杂性中挣扎的生活。处于这场事件中心的小男孩拉罗斯成为坚韧、救赎和祖先纽带持久力量的象征。
《拉罗斯》首次出版后,便受到关注。国内学者主要关注小说中的创伤、恢复性司法和成长等主题,其中对创伤主题的剖析最为突出。崔珊(2022)通过阐释个人创伤、文化创伤和创伤修复三个方面,分析了小说中加害者与受害者及印第安人历史和文化身份的建构。与此类似,陈金星(2018)通过叙述拉罗斯一家的创伤、诺拉的创伤与治愈、罗密欧的创伤与报复,详细分析了厄德里克对创伤的理解,以及她如何通过书写创伤来化解自身的心理危机。杨恒(2017)认为厄德里克通过小说的三个部分提出法律和正义的缺失以及这个缺失给印第安人带来的创伤,不仅提到了拯救两个家庭的治疗者拉罗斯、治疗奥吉布瓦人的拉罗斯家族者,还提到了小说之外的治疗者即作者厄德里克。
对正义的评论中,比较典型的是刘清华的观点,在分析了司法正义、天主教教义和恢复性正义的区别后,他指出司法正义和天主教教义的作用有限,而恢复性正义效果显著。同时,作者总结了种族间的正义问题,从两个家庭的和解延伸到两个种族之间创伤的化解(刘清华,2022)。
身份和成长也是评论家经常探讨厄德里克作品的两个主题,《拉罗斯》也不例外。例如,景一飞(2020)、李玉梅(2023),二者都主要探讨了主人公在成长过程中遇到的挑战。不过,前者更注重展示自我发现的重要性,而后者则更强调成长小说中引路人和成长伙伴对主人公成长的影响。二者也同样探讨了文化冲突对个人成长的影响。前者关注主流社会与部落社会的冲突,突出更广泛的文化和社会背景对个人成长的作用;后者则强调在美国多元文化背景下的文化冲突对主人公成长的影响。从两位学者的分析可见,厄德里克的作品既是对个人成长经历的深刻洞察,也是对更广泛的社会和文化问题的批判性探索。
在小说《拉罗斯》中,厄德里克通过一个多代人的故事,不仅揭示了原住民在面对历史创伤和文化挑战时的复杂历史和顽强精神,还巧妙地描绘了小说中女性角色自我意识的觉醒,以及她们对传统束缚的反抗。本文将从越界理论的视角来探讨《拉罗斯》中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和反抗,从而丰富我们对厄德里克作品中女性角色的理解。
越界理论是20世纪法国思想家、文学家和社会理论家乔治·巴塔耶提出。巴塔耶的越界理论着重探讨禁忌、边缘体验,以及超越日常生活界限的行为对个人和社会的意义(张生,2016)。该理论深受弗里德里希·尼采的影响,尤其是在挑战传统道德和社会规范方面(徐晓彤,2023)。越界理论在不同学科领域有不同的应用和解释,但通常指跨越既定界限或规范,挑战现有社会、文化、心理或知识结构的行为、观念或做法。在文学和文化研究领域,越界理论经常被用来分析和解释跨越性别、种族、文化和文学传统界限的文本和实践。此类分析强调传统身份和权力结构如何通过跨越这些界限而受到挑战。在美国文学的背景下,越界理论在挑战和重塑叙事格局方面具有重要意义。它不仅为边缘化的观点发声,而且质疑主流意识形态,探索美国文化和社会的各种弱点。
国内率先运用越界理论分析《拉罗斯》的学者是胡芯蕊。她将空间理论与越界理论相结合,从地理、性别和阶级三个方面探讨了小说中三种空间越界,认为小说中印第安青年在空间规训下的越界行为,是对同化和遵循印第安传统的反抗;女性在家庭空间和公共空间之间的越界,是对白人主导的父权制社会的反抗;角色间跨阶层的交往,也表现出多元化和流动性的趋势(胡芯蕊,2021)。在后续的研究中,她又探讨了小说中性别边界对性别融合的影响,文化软边界对印第安人与白人在文化生存策略上的融合影响,族群身份边界划分对种族关系的影响(胡芯蕊,2022)。陈靓论述了空间性、虚拟空间和嵌入空间的建构,认为厄德里克一方面以美国本土神话丰富民族性内涵,另一方面又以精巧的文本性和历史性建构民族性因素,使小说具有强烈的张力、独特的文化特征和现实品质(陈靓,2020)。而李莎从性别空间的角度出发,对空间规训、身体暴力和身体反叛的阐述,注意到女性通过身体的解放来对抗男性话语的主导地位,从而女性话语的力量得到重塑(李莎,2021)。可见,在探讨印第安男性、女性、种族和文化的角色时,越界被视为对现有社会结构和文化规范的一种反抗形式。同时,越界也是寻找和确认个人和集体身份的一种方式。运用越界理论的分析主要集中在空间越界、文化越界等方面,但许多学者忽略了女性自我意识和反抗方面的越界。由于小说中描写的女性人物比例较大,且女性人物对小说整体情节发展的影响也较大,因此探讨《拉罗斯》中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与反抗是非常必要的。这对于理解作品,将其置于更广阔的文学、文化或社会背景中进行考察,具有重要作用。
在小说《拉罗斯》中,女性人物以多元形式展现出觉醒与反抗,从内心的思想交锋到外在的行动践行,她们质疑既定角色与期望,探寻突破限制的路径。本文将通过剖析艾玛琳(Emmaline)、诺拉(Nola)和麦吉(Maggie)三位女性角色,深入理解小说里女性在复杂社会结构中对自我认同的追寻与力量的增强。
(1)艾玛琳:职业转型与自我觉醒
小说开篇,一场导致小男孩死亡的悲剧事故拉开序幕,凶手将儿子拉罗斯送给受害家庭以求救赎,艾玛琳作为拉罗斯的母亲,成为这场交换的直接参与者。尽管艾玛琳的性格和经历使她没有直接以受害者的形象出现,但她却受到周围环境的深刻影响,间接反映出不公平的社会和文化待遇。丈夫的决定让她承受着失去孩子的剧痛,还要支持丈夫,这一极端考验深刻反映出她作为母亲、妻子和社区成员的复杂角色,以及面对内心冲突时的情感挣扎。
艾玛琳的越界首先体现在职业选择上。身为英语成绩优异的学生,她起初立志成为文学教师,这是一条传统的职业道路。然而,在获得教师资格证并任教高中后,她发现自己更适合教儿童。一次与学生的偶然相遇,促使她重新审视职业方向。在部落的支持下,她获得行政管理学位资助,参与帮助保留地寄宿学校危机儿童的试点项目。这一项目旨在提供危机干预,在不让孩子离开寄养家庭和避免外部收养的情况下提供支持,同时给他们的父母时间解决问题。艾玛琳视此为使命,全身心投入其中。
她的职业转变打破了传统教育轨迹,挑战了社会对教育事业和社区服务的常规期望,是对自我认知和社会角色的深度反思。这一决定不仅超越了自身舒适区,更体现出对自我意识的深刻理解和对社会价值的追求,实现了自我意识的觉醒,反抗了固有职业和教育范式。同时,艾玛琳参与的项目对保留地教育体系进行了创新改革。与传统寄宿学校相比,该项目立足保留地,强调文化敏感性和家庭结构支持,是对旧制度的有力挑战与超越。
(2)诺拉:极端困境下的越界抗争
诺拉是死去孩子的母亲,承受着丧子之痛,这是对生命自然秩序的残酷违背,让她陷入复杂的情感深渊,既有悲痛,又有对生活的渴望。拉罗斯来到家中后,她的内心世界更加复杂。
诺拉的越界行为表现在一系列自我安慰的举动上,如吃蛋糕直至入睡,试图在重压下寻得片刻解脱。她还通过想象自己置身于生死之间、设想葬礼和死后模样来应对死亡焦虑。她精心准备生命终结的细节,包括穿衣和佩戴首饰等,这种非传统的死亡情感表达,既是对生命终结的掌控尝试,也是独特的告别方式。诺拉计划自杀来应对困境,这一行为严重背离多数文化对生命价值和生存斗争的传统观念,挑战了人们对生命的固有认知。她以幽默想象葬礼来减轻死亡焦虑,打破了死亡话题的沉重与禁忌。在情感表达和处理悲伤绝望的方式上,她也超越了社会传统界限,表达了在无权和被动状态下寻求控制和权力的深层需求。面对生命的无常和不公,她试图以这种极端的方式重塑自己的命运,表达了一种超越所遭遇困境的绝望企图,反映出在绝望中对自由和选择的渴望。
(3)麦吉:反抗霸凌的越界行动
麦吉性格坚强,情感丰富。在小说中,她直面弟弟拉罗斯遭受的校园欺凌。道吉对拉罗斯的霸凌,不仅对拉罗斯造成了直接伤害,也对麦吉造成了间接的心理和情感压力。麦吉毫不犹豫地展开报复,采取直接的肢体报复,这与传统价值观中倡导的隐忍或寻求成人帮助截然不同。麦吉的勇气和独立性,尤其是面对强大对手毫不退缩的能力,以及在没有成人干预的情况下解决问题的能力,体现了一种非传统形式的自立和主动。她没有依赖传统的“被动受害者”角色,而是采取行动改变自己的处境。与此同时,麦吉处理冲突的方式虽然不直接对抗,但却带有讽刺和挑衅意味。她的行为包括背着老师翻白眼、偷偷摆弄玩具等,表现出对权威的挑战和对自己独立性的表达,而这在某些传统文化中可能会被视为不尊重或不恰当的行为。
麦吉的行为与越界理论紧密相连。她通过报复霸凌者、冷嘲母亲情绪以及独立自主处理冲突,挑战了传统社会和文化规范,超越了人们对年轻女性应对冲突的常规期待,质疑和挑战了权威与社会规范。同时,她在这个过程中追求个人身份认同和自我认识,实现了自我成长。她的越界行为也是对正义和变革的追求,试图纠正不公,推动社会变革。
本文探讨了厄德里克的小说《拉罗斯》中艾玛琳、诺拉和麦吉的行为如何体现越界理论原则。她们的举动挑战了陈旧的社会和文化规范,揭示了社区中内疚、救赎与治愈的复杂动态。艾玛琳的坚韧、诺拉的挣扎和麦吉的保护欲,展现出女性角色在生活中驾驭界限的微妙方式。她们的越界行为,无论大小,都蕴含着突破既定界限的变革力量,不仅重新定义了自我身份,更鲜明地展现出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与抗争。运用越界理论分析这些女性人物,深化了我们对小说主题的理解,凸显出作者对面临困境人物的刻画,他们在越界中寻得力量,这是对传统正义和治愈途径局限性的有力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