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师范大学,南昌
国外语言与性别研究的“话语转向”(Discursive Turn)是近二十年来引人注目的一个新发展趋势(Cameron,1998;Sunderland & Litosseliti,2002)。所谓“话语转向”,指的是“语言与性别研究的重点从对性别语言特征的关注转向对性别话语构建的关注,语言与性别研究逐渐成为话语与性别研究”(Bucholtz 2003)。国内虽有学者注意到了这一趋势(荣红,2008;马继红,2012),但鲜有学者对其进行专门的介绍与评价。本文对国外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话语与性别研究领域的发展进行回顾与评述,包括其发展背景,理论依据,主要成果,不足之处,新方向,及其对国内语言与性别研究的启示。
“话语转向”是在对早期语言与性别研究进行反思和批评的基础上产生的。早期语言与性别研究大致可以归为三种理论指导下的研究:缺陷论(Deficit Theory)(Jesperson,1922),差异论(Difference Theory)(Tannen,1990)和支配论(Dominance Theory)(Spencer,1980)。缺陷论强调男性语言的中心地位,将女性语言作为有缺陷的、次等的存在。差异论与支配论在不同程度上都关注男、女性在语言使用上和语言本体上的差异,同时从根本上反对缺陷论以男性语言为标准用法、女性语言为非标准用法(或相对于标准的偏离)这一价值评价体系,但是在差异产生机制的解释方面存在较大的分歧:前者将这些男女性语言差异视为男女性不同亚文化的结果,而后者则带有更加明确的女性主义色彩,认为男性在社会中的支配地位导致男性、女性语言的差别。
由于从事性别研究的语言学家在性别这一概念的理解上远远滞后于性别研究或其他社会学研究的理论探讨(Bucholtz et al. 1999)。这些早期研究大都立足于性别的生物属性;将语言差异作为性别差异的反映;将性别身份看成一个静态的、固有的、单数的属性,带有强烈的本质主义色彩(Sunderland & Litosseliti 2008)。早期研究的另一个问题是忽略了语境的重要性和“群体内部语言使用的差异性和群体之间语言使用的相似性”(Eckert & McConnell-Ginet,1999)。对于这些问题的反思,加上20世纪90年代以来性别研究以及其他社会学研究中的社会构建理论(Social Constructionism)和后结构主义理论(Post-structuralism)向语言学领域的渗透,语言与性别研究的着眼点开始转向关注性别作为“潜在的角力场”(A Potential Site of Struggle)(Sunderland & Litosseliti,2002)。1994至1999年五年间先后出版了15本对早期研究进行批评与反思,主张开启新方向的文集和专著(Hall & Bucholz 1995,Bergvall et al. 1996),为话语与性别的研究奠定了基础。 “话语转向”在方法论上的体现主要是从对男性、女性语言的对比研究,尤其是定量的对比研究,转向局部的、小规模的定性研究;从以抽象的语音、词汇、句法,以及其他语言层面的分析为主转向以话语层面的跨学科分析为主(Bucholtz,2003)。
桑德兰(Sunderland)与利托塞利蒂(Litosseliti)将话语与性别分析的目标定位为“兼顾个人能动性与性别(身份)的多重性,流动性以及部分由语言构建而成这一特性”(2002)。从这一目标我们可以看出话语与性别研究的理论依据主要有两大来源:一方面是性别理论,另一方面是话语理论。在性别理论方面,大部分研究受社会建构主义和后结构主义理论的影响。前者将性别看成是一种构建,一种积极的、在交际过程中和协商中产生的构建(包括自我定位),包括男性女性的语言行为以及与性别有关的口头或者书面的表达(Sunderland & Litosseliti,2008)。后者将性别看成是一种阐释(Interpretation)和表演(Performance),在重复地表演过程中逐渐成形。这样一来性别身份就包含了多重可能性——我们可以表演社会认同的性别身份,也可以进行协商,甚至抵抗主流的性别身份。在这两种理论的影响下,大部分话语与性别研究者强调性别的复数性(即男性女性群体内部的差异性)、性别身份与其他社会身份的关联性、性别的表演性、语言的构建性,以及性别化语言模式的局部性(情境性)和或然性。在话语理论方面,大部分研究与两种定义的话语有关联。其一是语言学意义上的话语,即 “大于句子的语言单位”(Sunderland & Litosseliti,2002)。其二是社会理论意义上的话语,即作为“社会实践”的话语。对于大部分话语与性别研究者而言,作为“社会实践”的话语与语言密不可分,是“用于从特定角度构建某一方面现实的语言,比如说自由主义政治话语”(Chouliaraki & Fairclough,1999)。话语与性别研究者往往希望透过第一种定义的话语研究,捕捉和探讨第二种定义的话语。
除了从社会学、性别研究,以及话语研究中寻求理论支持以外,埃克特与麦康奈尔-吉内(Eckert & McConnell-Ginet,1998)的“各种实践团体”(“Communities of Practice”)也是一个重要理论来源。她们将CofP定义为“由于从事某个共同事业凝聚成的一个团体。在围绕这个事业开展的公共活动中形成的各种行为方式、说话的方式、信仰、价值观以及权力关系,即各种实践”(1998)。性别正是在这些不同的CofP中生产、协商、实践出来的。这一概念很好地融合了社会建构主义和后结构主义强调的身份的复数性、流动性、情境性和局部性,并且提出了一个兼顾社会限制和个人能动的动态的性别身份建构模式,成为话语与性别研究的一个重要的理论框架。
性别构建的主要内容之一是性别身份的构建。用有些学者的话来说,身份的构建是一个双向的过程,是两种构建共同作用的结果(Chouliaraki & Fairclough,1999)。一种是“赋予身份”的过程(“Attribution”),即“我们被描述成什么样子”,另一种是“联系身份”的过程(“Affiliation”),即“我们如何描述自己和他人”(Sunderland & Litosseliti,2002)。我们借用这一划分,来梳理话语与性别研究的脉络,主要研究方法和成果,然后对这两方面研究共同的不足做一个简单的评述。关于第一种构建的研究大都遵循批评话语分析方法,关注在报纸、杂志等符号产业中各种性别身份、性别关系、性别话语的生产和流通,尤其是性别规约的生产、确立与流通。针对第二种构建的研究大都聚焦小规模的口头交际,研究方法各异,较常见的包括社会语言学-民族志方法、会话分析、批评话语分析、话语心理分析以及女性主义后结构话语分析方法等。这些研究的共同点是关注个体如何在交际中“表演”性别,强调性别是一种动态的 “行为 ”(Doing),而非静态的 “属性”(Being)。
广告、杂志等传统媒介文本是性别文化符号生产、流通的重要阵地,也是批评话语学者的关注重点。拉扎尔(Lazar,2002)关注了新加坡政府自20世纪80年代末至20世纪90年代末的国家广告计划,发现在这些广告中异性恋女性气质是基于一种以献身男性伴侣和孩子为主导的“为他主义”的原则基础之上建立起来的。贝珊·本威尔(Bethan Benwell)开创了男性时尚杂志研究的先河。在2004年的研究中,她关注了英国男性时尚杂志中如何通过有策略地使用反语构建在传统男性气质和反传统的男性气质之间摇摆的读者位置和“新坏小子”(New Lad)这一霸权男性气质。
也有不少学者将研究对象扩展到中介文本和多元文本。桑德兰等学者(Sunderland,2002)在研究EFL教师如何教授以性别为主题的课文时发现教师在教授这些课文时运用和生产的性别话语不一定与课本的建构一致,因而宣扬传统性别身份的课文可能在教师的实际话语操作中受到挑战。她们主张将研究的焦点从课本中性别话语转为围绕课本展开的性别话语,提出教师会话作为课本与学生之间的中介话语应受到更多的关注。塔尔伯特(Talbot,2007)聚焦了美国步枪协会的各种平面和立体广告、帮助手册、自助集会计划等不同性质的文本之间关于“女性拒绝成为受害者”这一口号的互文,对其构建的“强大”女性形象提出了质疑和挑战。
自“话语转向”以来,在性别身份的表演方面涌现了大批研究,这些研究大都集中于口头交际。其中首当其冲的是社会语言学研究,该领域作为语言和性别研究的主要阵地,也较早经历了理论和方法的“转向”。在此之后,虽然仍有一些学者主张使用相关性研究方法(Correlation Analysis),但是大部分学者偏向使用民族志的方法研究从日常会话到机构会话中的性别构建。Hall(1995)研究了电话性工作者如何利用弱势的女性言语方式这一文化定式(早期性别差异研究的结论)创造出理想型女性角色来吸引打入电话的男性。霍姆斯(Holmes,2006)的专著聚焦于新西兰工作场合中的性别化话语,提出有效的交际者(无论男女)通常会针对不同场合从丰富的话语储备中(包括各种主流的男性和女性的性别身份)选择使用不同的话语策略,表演不同的性别身份,其交际的有效性来自他们话语的灵活性和对语境的敏感度。科茨(Coates,2013)的论文集涵盖了她在“话语转向”之后的主要成果,讨论的话题包括:青春期的女孩如何在从女孩向女人的转变过程中通过会话协商她们的性别身份;男性在会话中怎样通过讲故事,主要是通过主题选择,语言使用和强调成功和竞争等构建和维持霸权的男性身份等。
会话分析(CA)一直以来以对会话进行客观的、系统的、结构性的分析为基本原则。早期支配论学者曾用CA的方法进行批评性研究(Kinzinger,2000)。这一做法在20世纪90年代受到了传统CA学者的质疑(Schegloff,1997)。而用CA进行性别研究也遇到了极大的挑战:传统的序列会话分析不考虑超会话因素(如意识形态、社会语境、社会规约等),不考虑分析者的态度,单纯强调会话机制和参与者的意向,与性别研究的女性主义立场难以兼容(Wetherell,1998)。因此女性主义会话分析学者在研究中或多或少都对传统的立场有所偏离。同时,将序列中会话者的身份分类和会话主题,而非序列本身,作为研究重心的成员分类(Membership Categorization)分析也成为一个重要突破口。斯托科(Stokoe,2010)利用英国警方数据库的资料,研究了在接受警方盘问时男性嫌疑人否认袭击女性时使用的会话策略,分析了在涉及利害的会话场景中,嫌疑人如何出于特定目的构建出不同的男性类别。
以韦瑟雷尔(Wetherell)和埃德利(Edley)为代表的话语心理学(DP)也是话语与性别研究的主要方法之一。她们在男性身份方面的研究备受关注,其中反响最大的当属1999年的研究。该研究从不同年龄和职业背景的男性会话录音中抽样,对抽样的录音进行了细致的微观分析,并在此基础上总结了男性在自我构建男性身份时使用的三种各自不同但又彼此相关的心理话语实践,即男性在霸权男性气质框架下协商男性身份时采取的想象(心理)立场。同时,她们也对康奈尔(Connell,1995)的霸权男性气质理论做了全面的述评和重构,为之后的男性身份研究者提供了一个新的理论框架。
传统的批评话语分析(CDA)集中于书面的或实体化的符号文本,但是近年来也向口头交际领域拓展,尤其是机构会话的研究。雷姆林格(Remlinger,2007)聚焦大学课堂中性别意识形态的构建,尤其是学生如何通过语言构建、捍卫和挑战有关性别和性倾向的观念、价值和态度,并提出大学课堂这一会话平台最终是一个协商意识形态的平台。
女性主义后结构话语分析(FPDA)源于后结构主义和女性主义研究,与CA和CDA均有不同程度的交叉——既考虑宏观的社会、文化因素也强调对会话交际的细致分析(Sunderland & Litosseliti,2008)。其创始者巴克斯特(Baxter,2003)将该方法定义为“一种探析说话者如何在他们的世界中根据各种相互竞争又相互交融的话语给他们分配的位置协商他们的各种身份、关系和位置的女性主义分析方法”。佩尼亚(Peña,2008)应用该方法分析了哥伦比亚学龄前儿童学习英语人称代词时的课堂会话,揭示了这些儿童如何在各种不同的女性和男性身份话语之间和之内定位并表演性别身份。
话语与性别研究确实修正了早期语言与性别研究理论简单化、对象单一化、结论扩大化和本质主义化的问题,但是在研究中也存在一些问题。就方法论而言,主要有两个方面的问题。其一是往往使用单一的研究方法,从而受到研究方法本身的局限。如使用CDA需要应对分析者的主观性“绑架”分析的技术性以及数据的选择,和忽略读者的意向这两个最常见的批评(Schegloff,1997),而使用CA则需要解答其技术性和客观性是否能服务女性主义批评目标,是否CA能够完全实现其对技术性和客观性的追求,以及是否有实现的必要等疑问(Wetherell,1998)。其二是话语与性别研究倾向使用质性研究方法分析局部的、小规模的会话/文本,结论的概括性有限,也无法绘制更大的图景(Swann,2002)。而科学研究往往需要一定的概括性。笔者认为斯旺(Swann,2002)提出的“实用弹性”(Pragmatic Eclecticism)能够较好地弥补这些缺陷。它包括两方面:第一,针对不同的具体问题,综合地运用多种形式的证据支持(Warrants)和多种研究方法,尤其是有机结合质性与量性研究方法;第二,明确承认和指出所选研究方法可能存在的不足。
就理论而言,一方面对于性别的阐释性和表演性的过度依赖,使得以DP和FPDA为方法的研究常收受到陷入相对主义(Relativism)的批评,如忽略性别规约、性别身份在现实生活中的 “真实存在感 ”以及物质性和生物属性对性别身份的约束力(Sunderland,2004);同时过于强调个体在某些局部场合的抵抗性性别表演也可能部分遮蔽现实生活中大部分情况下霸权性别身份和传统性别观念对个人的约束性。研究者在从事这一研究时尤其要注意性别的建构性和受约束性,性别的社会性和生物性之间的辩证关系。另一方面,对于话语的界限到底是止于语言,还是在语言之外,也存在不少的争论。要避免这些问题需要在实证研究的基础上完善理论架构,也需要结合研究实际辩证地采用理论框架,同时在实践中不断反思理论的适用性。
在梳理近年来话语与性别研究的文献过程中,笔者注意到了以下几个新方向。
(1)交叉性研究的兴起,性别身份与性倾向、种族、阶级等身份之间彼此交融、互为作用的关系受到越来越受重视,研究的对象往往由过去单纯的女性、男性变成中产阶级黑人女性、黑人男同性恋或工人阶级白人男性等杂糅、具体的群体身份。如门多萨·登顿(Mendoza-Denton,2008)聚焦加利福尼亚南北部青年社团中拉丁裔女青年如何使用话语策略构建复杂、交融的国民、种族和性别身份。
(2)过去的话语与性别研究,甚至就语言与性别研究整体而言,均偏向以女性作为研究的主体。1997年出版的《语言与男性气质研究》开启了将不同阶层、不同地位、不同种族、不同职业、不同文化的男性作为主体的研究。这一势头受近二十年男性与男性身份研究(Men and Masculinities Studies)风潮影响,得到了较大的发展。当前,这一研究方向仍处上升期,笔者认为以中国男性为主体的话语研究具有较大的发展潜力。
(3)语料库研究方法进入话语与性别研究的视野并逐渐成为该领域常用方法之一。这与语料库研究方法近年来在话语领域的长足发展不无关系。贝克(Baker,2014)的专著详细讨论了如何使用关键值分析(Keyness Analysis)、搭配值分析(Collocation Analysis)和上下文中关键词索引(KWIC)分析等方法对报刊语料进行男性偏见话语历时分析和男孩/女孩身份话语分析等批评话语分析。语料库方法的使用可以从很大程度上调和研究的复杂性和代表性之间的矛盾,如贝克(Baker,2015)的研究为语料库语言学与话语历史分析方法结合提供了一个蓝本,为上文提到的“实用弹性”提供了又一方法论上的支持。
本文勾勒了国外性别与语言研究领域“话语”转向的背景及研究现状:从本质主义的相关性研究到构建主义的质性分析。由语言与性别研究向话语与性别研究的转向为研究带来了新的视角,提供了更为丰富的理论和方法,大大提升了研究的深度、复杂度和适应度。但是过于强调局部性和定性研究方法可能会带来证据支持性和概括性较弱等问题;完全依赖后结构主义理论也可能令研究陷入相对主义。笔者简单讨论了应对这些问题的方法,并且总结了最近该领域发展的新主题、新方向。我国目前仍处于性别差异研究阶段,在话语与性别研究方面鲜有本土化研究。而这一领域研究方法多样、理论和结论的复杂性也较大,在我国具有较大的发展空间和社会价值。笔者希望通过对国外话语与性别研究的介绍及评述,为国内性别与语言研究的下一步发展提供一个理论和实践上的支持。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性别差异研究已经过时。笔者认为虽然话语与性别研究是目前西方语言与性别研究的主导方向,但是进行借鉴了建构主义和后结构主义解释机制、建立在对过去研究反思基础上的性别差异研究有利于平衡上文提到的话语研究方法论和理论上面的不足,尤其是在我国性别与语言研究起步晚,整体的研究数量少的情况下,犹有必要在话语与性别研究和性别差异研究两方面齐头并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