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体育大学,上海
符号,一个包罗万象的概念。人世间绝大部分的概念都可以被符号所包裹,符号象征着某种意义,而许多的“意义”和“概念”又常常以符号的形式表现出来。玛丽·道格拉斯曾言,“身体是社会结构和社会秩序的再现,也是个人经验与外在世界的沟通渠道”[1],由此可见,身体并不是简单的生物学概念,而是包含了社会生活与文化的一个符号。在体育领域中,女性的参与史是曲折且漫长的,在这一过程中,女性的身体作为当下体育观念、社会文化的容器,具有鲜明的符号学意义。研究女性身体符号构成和表达意义的演变史,不仅可以明晰一个时代体育中女性的角色地位,还可以厘清女性自我认知变化的过程。
赵毅衡在其著作《符号学》中对符号做出了一个定义:“符号是被认为携带意义的感知:意义必须用符号才能表达,符号的用途是表达意义。反过来说,没有意义可以不用符号表达,也没有不表达意义的符号。”[2]这个定义展现了符号与意义的锁合关系。在符号学研究领域,普遍认为符号必须与意义绑定,二者相互成就,相互解释,没有意义可以不用符号解释,也没有不能解释意义的符号。也就是说,当我们提及一个“符号”时,其背后必然存在某种“意义”,这种包含着对意义的解释,而这种解释也正是符号与意义相勾连的绳索。
意义由人解释,符号与意义的关系中蕴含着人的活动。人的思想与逻辑往往决定了符号与意义的关系,而在某种意义上,人的思想,甚至人本身,也是一种符号的象征。皮尔斯认为人自身就是人使用的一个符号,他说“每一个思想是一个符号,而生命是思想的系列,把这两个实施联系起来,人用的词或符号就是人自身”[3]。从这一意义上,人生命中的方方面面,从衣食住行,生老病死,喜怒哀乐,无不是由符号组成。
在体育领域,人的身体也常常成为一种典型的符号的展示。人的身体蕴含着无穷的“意义”,从肉体本身的结构组织的生物学属性,到肢体语言,再到身体各个部分所蕴含的审美属性、文化属性,甚至身体装饰,都可以成为一种符号。女性在体育领域的参与史是曲折且漫长的,从最初的被禁止参加竞赛,到如今在体育领域大放异彩,在这一过程中,女性身体符号从表达到意义解释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综合以上针对符号的定义和对人作为符号的论述,本文将体育中女性身体符号定义为“体育中女性身体的一切外在表现”,包含肉体与装饰两个部分。
身体符号的构成包含多个部分,身材、样貌、肢体语言、身体装饰,都可以成为身体符号的一部分。在体育中,女性身体符号的构成随着社会的不断进步,其构成也越来越丰富。在女性尚未获得体育准入权的年代,女性身体符号以一个整体出现,即女性形象本身。这反映了女性在体育中极低的参与度,社会甚至无法将女性身体在体育中进行划分和界定,仅仅以一个模糊的“女人的身体”将所有女性挡在体育之外。在女性身体符号构成领域,社会互动会影响女性自身对身体符号的认知和审美,随着女性对自身认知的变化,就会从关注身体整体到关注身体构成,进一步对身体不同的构成部分进行拆解、加工,使之成为符号;当整个群体都如此表达和运用身体不同构成部分作为一种符号时,这会进一步影响越来越多的个体。如前文所言,在体育中,在女性无法参与体育的漫长岁月里,女性身体符号只有一种表达形式,那就是作为一个整体的女性身体本身。年长者规训年轻者,上位者约束下位者,通过这样的方式,“女性不能参加体育运动”这一观念根深蒂固下来,也正因为此,女性身体只能作为一个整体化的符号游离于体育之外。女性无法参与体育,也就没有人知道女性身体可以与体育碰撞出怎样的火花,在这一时期,女性在体育中的低参与度造成了体育中女性身体符号构成的单薄。
随着生产力的不断进步,女性获取了越来越多的话语权,参与到社会各个领域中,女性身体符号的构成也不断丰富。女性的身体被“拆解”,人们赋予不同的身体概念不同的意义,形成了多种多样的身体符号。随着社会对女性体育认知的深入,女性逐渐介入体育领域,在这一过程中,女性在体育中的参与度逐渐提高,女性身体与体育不断碰撞,女性身体中的不同部分都作为一种符号出现在体育中。
最初,“性别气质”最先被分离出来,人们通过评价参与体育的女性的气质评判女性参与体育的优劣;此时,女性的身材、长相等被当作组成其性别气质的部分,被认为是女性被体育塑造的一种表现。这一阶段,“性别气质”与前一阶段的女性身体作为一个整体符号的涵义类似,都以女性身体的各个组成部分作为一个完整的符号,但人们有意识地通过女性身体的不同构成去评判其价值,如身材的形状、体态、五官的特点、发型等,这证明女性的参与致使人们开始意识到女性身体符号在体育中有不同的表达形式,为下一步拆解女性身体符号奠定了基础。
随着女性运动水平的提高,在赛场上,女性身体动作、女性肢体语言也逐渐成了关注的焦点,女性在体育中的技术动作通过这一符号展现出来,人们开始思考不同性别之间技术动作的异同,人们开始真正将女性的躯体与其整体的身体分离开,女性躯体中包含的上肢、下肢开始作为独立的身体符号被关注,女性的肢体动作、身体语言也开始成了身体符号的一种,女性的身体在体育中拥有了无限可能。竞技体育以外,在体育的其他领域也产生了多种多样的女性身体符号,女性身体的不同部分以多样化的形式出现在体育中。
除躯体本身外,身体的装饰也被进一步分离出来,作为身体符号的一部分在体育中表达和展现。女性的服装成了重要的身体符号,这一符号不仅是不同运动项目之间识别的标识,也成了体育中艺术性表达的一部分,女性体育服装的变迁也代表了女性在体育中形象的变迁。体育中女性的服装分出了多种多样的门类,竞技体育专用服装不断更新换代,竞技体育之外,多种多样的运动衣也成了女性自我表达的符号体现。随着服装的变迁,女性身体装饰也成了女性身体符号的一个分支,学者张颖曾对东京奥运会4×100米接力决赛中思维中国参赛运动员的“哪吒头”造型进行了研究,认为这一装饰不仅阐释了个体的身份认知和构建,也形成了对大众文化传播的导向作用[4]。体育运动中多种多样身体装饰成了女性特有的身体符号,这一符号的出现具有特殊的意义。身体装饰是人体可视部分的最小单位,当女性身体符号被拆解至身体装饰这一维度时,意味着女性已经彻底融入了体育中,体育作为一种生活方式,成了女性生活中自然而然的一个部分,女性不再需要紧张地参与体育,而是以一种放松的主人翁姿态展示自己。当女性越来越多地参与到体育中时,女性在体育中的形象就不再只是一个模糊的“她”的概念,人们会越来越关注其身体各个部分及其与体育和社会的关系。
女性身体符号折射出的是社会对女性这一性别及其象征意义的认知。“女性身体”这一整体概念作为女性身体符号最初的概念,其意义在历史的不断演进中也发生了多种多样的变化。在封建社会,社会对女性的定位局限于生育功能和家庭功能,由此,女性的身体应当是柔弱的、善于操控的、便于生育的。女性身体的审美被社会统治阶级操控,这一阶级要求女性身体是娇美的、赏心悦目的,随着统治阶级对女性身体审美的控制,一个“完美”的女性身体也被分割为多种符号表达,如纤细的腰身,修长的脖颈,白皙的皮肤,温柔的气质。而体育带有的对抗、竞争、野蛮的属性与女性气质产生了强烈的冲突。同时,女性由于其生理特征被认为是不洁的、不神圣的,因此,在古代奥运会中女性被禁止进入赛场,连观看都不被允许,并被轻蔑地冠以“渎神”的名号。这一时期,女性身体作为一种“污秽”“有罪”的符号,展现出强烈的宗教意味,体现出社会的主流性别观点和审美意识。古代奥运会作为一项祭祀庆典活动,彰显着无与伦比的权力和地位,而女性不被允许进入古代奥运会,也象征了女性被排挤于男权语境下的权力中心之外。以今天的视角看,这一时期体育中女性的身体符号展示了一个时代对女性身体认知的偏见,这也是体育中女性身体符号的起点。在现代奥运会早期,女性仍不被允许参加奥运会,顾拜旦曾言:“奥运会应是神圣的周期性的男子体能和力量美的大展示……妇女们则将为领奖台上的勇士而欢呼。[5]”这侧面反映出这一时期女性身体符号在体育中的意义:作为男性之美的陪衬和兴奋剂。女性身体作为一种符号,自身与体育关系并不大,但却可以作为一种激发男性斗志和热情的符号,点缀在体育的边缘。女性出现在赛场外时,其“美丽的倩影”就作为一道鼓舞赛场上选手的符号,激励参与比赛的男性拼尽全力。正如“骑士精神”所言,每一个骑士都会找到一个“效忠”的贵妇,她不需要爱他,而他却需要将她作为自己的信仰和崇高的追求,以守护和保卫她作为展现“骑士精神”的一种寄托,这被称为“高尚的情感”。这一时期体育中“女性身体”这一符号的意义绝类“骑士精神”中这一所谓“高尚的情感”,仅仅作为男性的陪衬出现在体育中。1900年第二届现代奥运会设立了网球和高尔夫两项女性项目,女性开始出现在奥运赛场上,以身体为武器挑战体育中对女性的偏见。在女性初步踏入奥运赛场上时,“女性身体”这一整体概念表达了女性独立、展现自我和勇于抗争的含义。这一时期,参与体育运动的女性被认为女性先锋,代表了先进的思想和新潮的文化。随着国际赛事中女性运动项目的增加,越来越多的女性参与到体育运动中,赛场上下女性都对体育表现出了极高的热情,女性的体育参与度不断提高,体育中出现“女性身体”已经不再是什么特殊的事,这一整体化符号也不再具有更特殊的意义,这一变化也说明女性已经切实地融入了体育。
虽然“女性身体”作为一个整体其意义不再发生过多变化,女性身体的各个部分作为女性身体符号所表达的意义却开始发生变化。工业革命前,西方社会已经开始逐步从“身体有罪论”中挣脱出来,逐渐认识到身体的重要性,在这一阶段,“身体”这一符号的意义发生了质的转变。身体不再是固有观念里“禁锢灵魂的枷锁”,而是成了高尚精神和灵魂的外在表现形式。随着生产力的进一步发展,社会对健康体魄的推崇愈来愈盛,人们开始追求强健的身体,认为结实的肌肉、健美的身材象征了健康的身体和高劳动能力。同样的身体,在工业革命前被赋予了“低贱”“肮脏”的意义,而在生产力高速发展时期,身体又被赋予了审美意义。身体不再仅仅是生产的工具,而是包含了艺术审美、放松身心、表达个性等多重意义在内的文化符号。在体育中,社会对女性身体符号意义的认知也在不断变化。同样是健美、富有力量感的女性躯体,社会对其的评价即使是20年前与现在也有天壤之别。健美的、肌肉含量高的女性身体曾被赋予“男人婆”“没有女人味”等具有侮辱意味的意义,在体育中,则认为是体育使女性的性别特质消退,并由此认为体育中的女性身体是没有美感的。另外,在举重、铅球等项目中,女性丰满的身材又被认为是与主流的“以瘦为美”不符,同样被冠以缺乏性别气质、不够美观的帽子。随着社会审美逐渐多元和人们对体育认知的逐渐深入,社会对体育中女性身体符号的审美认知也发生了变化。举重运动员李雯雯出圈,她丰满的身体也被认为是强壮和雄厚实力的象征,围绕她丰满的形象,也随之诞生了许多二创作品,她丰满的身材作为其鲜明的个人符号,打破了传统审美对体育中女性身材的规训,曾经被认为“不美”的身材也被越来越多的人欣赏和认可,体育中健美或丰满的身材象征了女性独特的力量和运动之美,女性身体符号的象征意义发生了变化。这不仅仅是社会审美变化造成的结果,也是女性地位提高的必然趋势。女性可以站在自己的角度,冲破过往以男性为主导的身体规训,表达自己的审美和选择。在过去,男性作为社会的主导,男性的需要引导了男性视角下女性审美的形成,这一观念则通过女性之间的教育和互动固化和传承。而随着女性越来越多地参与体育,获取越来越多的话语权,女性可以以自己的审美影响身材、长相等女性身体符号的表达,解释其意义。
不仅如此,体育中女性服装及身体装饰蕴含意义的变化也经历了类似的过程。曾经,社会对女性运动员的服装和身体装饰是相当苛刻的,尤其在大型国际赛事赛场上,运动员身上被赋予了国家属性,舆论对其的举止打扮会更加挑剔。但杨倩戴着可爱的发饰、做着精巧的美甲拿下金牌后,舆论对她精致的身体装饰也表现出了极大的宽容,并给出了热情的赞扬。除去她个人实力和金牌的加成,在体育中女性的身体装饰作为一种身体符号所象征的意义也的确发生了改变。女性的身体装饰不再是所谓“不用心训练”的外化,而是女性自信强大的外在展现。符号及其象征意义并不是永恒绑定的,不同的时期,同样的符号可以有不同的含义,在体育运动中女性身体符号的意义变化尤为如此。
体育具有极高的美学价值,在女性参与体育的过程中,女性从不吝于以自己的身体展示体育美、女性美。但在这一过程中,女性身体符号的表现形式也发生了变化。
在女性参与体育运动之初,女性对身体美的展示出现了两极分化。一部分女性以自身躯体的男性化彰显独特个性,并认为这是一种潮流;另一部分女性拒绝体育对自身女性气质的抹杀,以参加体育运动仍保持柔弱姿态为美。对“美”这一意义,女性最初以自身躯体为符号进行表达,并展示了不同的审美倾向。随着女性越来越多地参与到体育中,女性对表达美这一意义的符号塑造和选择也呈现了一个从特殊到一般的过程。
女性在体育中的诉求常被认为是“减肥”“塑形”,早期女性除竞技体育外参与的体育运动也以健美操、舞蹈为主。直到第一位“金刚芭比”的出现,女性在健身层面的需求也逐渐走到了公众面前。女性参与健身只能是塑形和减肥吗?女性以自己的行动进行了探索,给出了答案。“金刚芭比”出现之初,她作为一个“反向案例”,成了女性健美之“丑”的符号,因为她的身材不符合传统意义上的女性审美。随着参与健身的女性越来越多,女性越来越意识到力量训练和肌肉的重要意义,上文提到的审美倾向的分歧越发明显。一部分女性在健身中追求力量和肌肉,以练出大块的肌肉、强健的体魄为美。此时,这种美逐渐从“男性化”标签中脱离,所谓具有“男性气质”的女性体育参与者不再以平胸等“男性特征”为标榜自己的符号,而是开始追求一种女性独有的力量感。而另一部分女性依然选择体育作为一种塑形减脂的手段,但有时这一倾向同样有些矫枉过正。在一些体育杂志的封面上,常常能看到一名皮肤白皙、手臂纤细而没有肌肉线条的女性身着瑜伽服微笑着举起哑铃,显得不伦不类。社会审美的畸化使部分女性选择近乎瘦弱的形象作为自己在体育中的身体符号以表达某种畸形的“美”。但随着女性对自身身体认知的不断深入,绝大部分女性摆脱了这种畸形的审美,选择以体育塑造的前凸后翘、劲瘦健美的身材表现自己的女性美。
除躯体外,女性用以表达自身审美的服装和身体装饰也越来越多样。发展到如今,女性可以选择宽松或修身的服装、梳多样的运动发型,甚至运动耳机也成了一种“时尚单品”,而在百年前,女性想要表达自己热爱体育、展现自身的运动美,选择就要窄得多。运动会赛场上越来越多彩的服饰。越来越多样的发型和各类装饰,无不表达着同一种意义——体育中的女性之美。
体育中女性身体符号的变迁史不仅是女性的历史,也是体育的历史。女性身体符号的变化不仅是社会文化变迁的结果,也是女性自我抗争、自我提升的产物。体育中女性身体符号的变化,归根结底是女性在体育中话语权的提升和对自己身体审美表达主动性的掌握,从体育中女性身体符号的变化不仅可以看出女性地位的不断提升,也可以看出女性在自身身体审美上自主权和话语权的恢复。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体育以男性为主导,以男性力量为美,女性身体符号的多元化以及内涵的丰富化中和了体育中的男性气质,这不仅是女性的进步,也是推动体育审美和文化进一步发展的有效手段。
[1]Mary Douglas.Natural Symbols:Explorations in Cosmology[M].New York:Pantheon Books,1970:24.
[2]赵毅衡.符号学[M].南京大学出版社,2016:424.
[3]科尼利斯·瓦尔.皮尔斯[M].北京:中华书局,2003.
[4]张颖.作为身份认知和建构互动符号的身体装饰——以奥运赛场上的“哪吒头”为例[J].新闻知识,2022(9):55-59.
[5]张翠.论奥运历程中女性角色的变迁[J].学术论坛,2008(3):72-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