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ternational Open Access Journal Platform

1 真实性是教科书的道义和学术底线

“在公众看来，教科书是权威的，是准确无误”的，[1]A·格雷汉姆·唐的这一断语，既是公众对于教科书的期望和信任，也是所有教科书编纂者孜孜以求的崇高目标。“教科书承担着‘发现真理、揭示谬误’的求真重任”，[2]因而“内容的真实、客观是其重要的质量维度，求真是教科书永恒的教育使命。”[3]“无论社会如何发展，事实性知识的准确性永远是教材的首要要求。”[4]内容错误，是教科书的硬伤，是对教育目标的背离，是对学生心智的伤害。除开艺术的想象和文学的创作，教科书中的事实性内容应当真实无误，没有一种教科书有理由例外。

语文教育教科书不能例外。人民教育出版社（2002年出版，2016年重印）的小学二年级（下）《语文》教科书编入了《爱迪生救妈妈》一文，说爱迪生7岁那年，机智地用镜子把油灯的光聚集起来，帮助医生完成了阑尾炎手术，救了妈妈的命。这篇课文持续有人提出质疑并引发热议。有人“考证”，世界上第一例阑尾炎手术是1886年完成的，而爱迪生7岁那年是1854年，还没有阑尾切除手术。再说油灯的光亮无论如何还是太暗，根本无法完成手术；家庭住房的卫生条件，也难以保证不发生术后感染危及生命。虽然《爱迪生救妈妈》的核心内容可以溯源到1940年的美国电影《少年爱迪生（Young Tom Edison）》，但即便看作是艺术的想象与创作，基本的背景知识也不应该违背历史的真实。诚如王玉宝的评论文章的标题所表明的，“真实，是语文教材的前提”。［5］最终人民教育出版社也表态：新版教材不再选用《爱迪生救妈妈》等“有争议的文章”；并且“涉及科技内容的选文，一律送有关领域科学家进行审查把关。”[6]

国际中文教育教科书也不能例外。吕必松曾要求，“对有关知识的介绍和解释要科学”。[7]沈庶英认为，课文内容要“与客观实际相符。如果课文内容没有注意到这些，就会带来很大的负面影响。”[8]即便是一个数字，在孔令达看来，也应该确保“翔实可靠”。[9]“建国以来对外汉语教材研究报告”更是强调：“课文是教材的中心部分。课文的准确性是教材成败的关键因素。”［10］内容真实是教科书编写的道义和学术基础，是不容突破的底线。

2 突破底线的“编者对语料内容的真实性也不做核实”

令人遗憾的是，由于种种原因，教科书中内容失真失实的现象依然时有所见；但敢于宣言对教科书内容的真实性不进行审核、不承担责任的编写者却难得一见。《速通汉语（高级）》的编写者是我们所见到的唯一有如此“胆魄”的教科书编写者。在《速通汉语（高级）》的“本册使用说明”中白纸黑字写着：

本教材所用语料，大多基于网上材料进行了大幅度改写，或者综合多方面材料后重写。编者对语料中的观点不持立场，甚至为了激发讨论，同一课中的几篇语料的观点本来就是不一致的。编者对语料内容的真实性也不做核实。文中涉及的一些人名、公司名，大多是虚拟的。特此说明。[11]

如此主动放弃对教科书内容真实性的把关，如此为失真失实内容进入教科书敞开大门，如此突破教科书编写道义和学术底线的观点和行为，令人震惊，令人愤怒，令人不齿！

3 《速通汉语（高级）》内容失真失实举例

在秉持“对语料内容的真实性也不做核实”理念的编写者笔下，《速通汉语（高级）》教科书中是否真正存在着内容不真和内容失实的情况呢？且看以下几个例子。

例1：《速通汉语（高级）·第1册》第八课

1994年，马云和朋友一起成立了一家专业翻译社——海博翻译社。[12]

马云和朋友一起成立海博翻译社的年份是1992年。成立之初，海博翻译社亏损，马云不得不超范围多种经营，卖礼品、卖医疗器械等等，直到1994年才实现收支平衡。[13]马云自己在一次演讲中也说，他的“第一家公司是1992年，是做海博翻译社。”[14]

例2：《速通汉语（高级）·第1册》第十课

只要把它【一种可降解“塑料”袋】放在热水里，大约15秒内就能溶解掉。［15］

40度、60度、80度、100度的水都可以说是热水，但它们都能同样地在15秒钟内溶解掉这款“塑料”袋吗？其实，能在15秒内溶解掉这种可降解“塑料”袋的热水是100摄氏度的“沸腾”的水。[16]顺便提一下，“沸腾”是“新HSK”的六级词语，正是“高级”教材应当学习的词语。

例3：《速通汉语（高级）·第2册》第七课

2004年，唐顺亮获得了“滨江市首席工人”荣誉称号。[17]

这篇课文说的是：改革开放以后，大量农民工进城。出生贫苦的农家孩子唐顺亮在1986年17岁时也来到了滨江市建工设备安装公司。凭着勤奋好学，逐渐成为管道安装的技术专家。他的团队承接的工程，获得过“鲁班奖”和“省优秀质量奖”，他也在2004年获得了“滨江市首席工人”荣誉称号。通篇课文读下来，给人的感觉，这是一篇记述真人真事的新闻报道。但是，新中国并没有“滨江市”［解放前，哈尔滨市道外区曾一度叫滨江市］；我们也找不到2004年度的“首席工人”唐顺亮。

《宁波日报》2006年5月1日头版刊登了一篇报道，题为“从农民工到管道专家——记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仇通亮”。[18]通过细节对比可以确定，这个“仇通亮”应该就是那个“唐顺亮”。为什么要把一个生动鲜活的榜样“仇通亮”改造成一个子虚乌有的“唐顺亮”？我们不知道是《速通汉语（高级）》的编者造的“假”，还是他们看到的就是假先进，然后不辨明真假或者辨不明真假就编进了教科书。但是不管究竟发生的是什么，“仇通亮”在《速通汉语（高级）》里变成了“唐顺亮”，无疑是败笔。

《速通汉语（高级）》的“本册使用说明”，“建议在教学过程中坚持以内容为中心”［19］，是坚持要学生去关注这样虚化的、虚拟的、虚假的内容吗？《速通汉语（高级）》一边给学生学习这样虚化的、虚拟的、虚假的内容，一边却又要求学生“自己找资料或开展小型调研，联系当前、当地具体情况，搜集资料，发表观点，展开讨论。”[19]如此自相矛盾！

例4：《速通汉语（高级）·第1册》第一课

拱手礼，是中国人传统的见面礼节，也是最有中国特色的见面礼节。

行拱手礼时，应两手抱拳，有节奏地晃动两三下，并微笑着向对方表示问候。[20]

根据这两段话，“拱手”就是“抱拳”，而且还隐含着“传统”就是如此的意思，因此就很有必要来辨析一下“拱手”和“抱拳”的区别。拱手作为礼节，早在周代就已经很普遍。[21]董仲舒《春秋繁露·五行相生》：“拱则抱鼓。”[22]郭璞注《尔雅·释诂》：“两手持为拱。”［23］徐锴《说文解字系传》：“拱，两手大指头指相拄也。”[24]因而曾亦把“拱手”的动作具体描述为：“左、右手四指并拢，左掌抚於右掌之背，掌心俱朝内，左右拇指相扣，两手合抱。”并认为“汉晋以前”，拱手的动作大抵如此。[25]至于“抱拳”，曾亦认为“源于古军礼，……其仪以右手握拳，左手四指并拢，自然覆裹右拳之上，左手拇指扣右手虎口。明、清两代习武盛行，此礼亦因以通行民间。”[26]但据我们对“爱如生·中国基本古籍库”的检索，最早的“抱拳”用例出现在序于1798年的《施公案》，第六十三回有“一人飞马进了恶虎庄，至门前下马，进厅抱拳，口尊：……”［27］。在19世纪末的《三侠五义》《永庆升平前传》中，才出现“抱拳拱手”连用的情况，显示两者的混同。《永庆升平前传》第二回有“这一日，……从外面钻进一人，……抱拳拱手，口中说道：……”［28］但此后不久，随着清朝的垮台，“拱手”“抱拳”也随同“跪拜”一起淡出了大众的日常生活。因而，在近三千年的传统长河中，“拱手”与“抱拳”，几乎始终是形式不同的两种礼节。

例5：《速通汉语（高级）·第2册》第三课

5月24日，省政府新闻办举行新闻发布会，介绍我省老年人口最新数据。2017年，我省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达到2137.3万人，占总人口的21.4%，高出全国平均水平4个百分点，是全国老年人口第一大省。2010年以来，我省老年人口呈快速增长趋势，每年新增老年人口80万—100万人。[29]

这里的“我省”显然应当改成在教科书语境中表达仍然清晰的“山东省”。在山东省政府新闻办2018年5月24日举行的这个新闻发布会上，没有人说过“每年新增老年人口80万—100万人。”这句话。[30]（顺便提一下，这句话还是个病句）2018年5月29日，山东省老龄办发文“省政府新闻办召开山东省老年人口信息和老龄事业发展情况新闻发布会”，但是文章最后一段讲的并不是新闻发布会上介绍的内容。这段话第一句是：

“山东是全国老年人口第一大省。2010年以来，山东省老年人口呈加快增长态势，每年净增老年人口80—100万。”省老龄办相关负责人表示，[31]

这或许就是《速通汉语（高级）》课文的语料来源。《齐鲁晚报》网站2018年5月24日报道，山东省老龄办一级巡视员钟永诚说：目前我省每年新增80万老年人。[32]那么，山东省究竟每年新增多少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呢？2014年以后，山东省政府新闻办每年都会在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上公布上一年全省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的总数。把这些数据集中排列起来（见表1），我们可以看到，从2014—2017四年，新增老年人口数是“100多、近100、157、80.3（万）”，用“80—100万”是概括不周的。从写作的角度看，课文内容是对2017年山东省老年人口状况的“共时”描写，插入一句“十年（平均）增量”的“历时”叙述，也是作文的败笔。

表1 2010—2020年山东省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

Table 1 Population of 60 and above in Shandong province from 2010 to 2020

2021年5月21日，山东省政府新闻办召开新闻发布会，介绍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工作情况。发布的数据显示：2020年山东省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2122.1万人，与2019年相比，非但没有近百万的增长，还锐减了二百多万；与2010年相比，60岁及以上人口增加709.0万人。综观2010年到2020年的数据，我们可以看到：平均每年新增80万的估计才是比较靠谱的。山东省2019年之前公布的数据，除去估算可能带来的偏差，不能排除人为“注水”的可能。所以，山东省发布的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数据本身的真实性存疑，所以，这样的数据编入教科书不妥。

其实，老年人口的数量并不一定是持续增长的，也可能是涨跌互见。山东省政府新闻发布会上的数据也不是山东省老年人口数据的唯一来源。历年的《中国人口年鉴》上也有山东省每年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的（估算）数据，这为我们提供了观察山东省2010年以来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增长的另一个视角。相关数据见表1的下半部分。

4 结语

我们以为，以上几个例子雄辩地说明，对拟入选教科书的语料进行真实性核实是十分必要的；缺失这必不可少的一步，教科书内容的真实性就得不到保障。这几个例子也说明，《速通汉语（高级）》教科书中确实存在着内容不真和内容失实，这也无疑和编写者“对语料内容的真实性不做核实”这一突破底线的观点和做法有着必然的因果联系；倘若编写者下一番“核实”语料内容真实性的笨功夫和苦功夫，这些错误也不至于一个都发现不了和纠正不了。一句“编者对语料内容的真实性也不做核实”，并不能成为他们的逃脱罪责的护身符；相反，这句话恰恰证明，教科书的编写者已经主动放弃了对教材内容真实性的社会责任和学术担当，因而也丧失了作为教科书编写者的最基本资质。至于在这种理念指导下编著的不免“‘以讹传讹’的教科书”，赵廷为在1944年就直言，“显然是应在禁止出版之列的。”[33]

参考文献

[1] M 阿普尔，L克丽斯蒂安—史密斯，侯定．教科书政治学［M］．侯定国，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2] 石鸥．教科书概论［M］．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2019：123．

[3] 石鸥．教科书概论［M］．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2019：124．

[4] 王郢．教材研究导论［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7．

[5] 王玉宝．真实，是语文教材的前提［N］．浙江日报，2017-03-23（5）．

[6] 人民教育出版社．人民教育出版社关于小学语文教材有关问题的说明［EB/OL］．（2017-01-06）［2021-05-26］．https://www.pep.com.cn/rjdt/rjdt/201703/t20170321_1864472.shtml．

[7] 吕必松．对外汉语教学概论（讲义）（续五）［J］．世界汉语教学，1993（3）：206-219．

[8] 沈庶英．对外汉语教材理论与实践探索［M］．北京：北京语言大学出版社，2012：158．

[9] 孔令达．教材中的数字应翔实可靠［J］．世界汉语教学，1995（3）：62．

[10] 赵贤州．建国以来对外汉语教材研究报告［C］// 国际汉语教学讨论会论文选．1988：602．

[11] 吴中伟，许金生，胡文华．速通汉语（高级）［M］．北京：北京语言大学出版社，2020：4．

[12] 吴中伟，许金生，胡文华．速通汉语（高级）（第1册）［M］．北京：北京语言大学出版社，2020：74．

[13] 张燕．马云全传［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5：42．

[14] 马云．马云演讲视频片段［EB/OL］．［2021-05-26］．https://v.qq.com/x/page/p3017zuib7m.html．

[15] 吴中伟，许金生，胡文华．速通汉语（高级）（第1册）［M］．北京：北京语言大学出版社，2020：97．

[16] 25岁印度小伙靠一个塑料袋走向人生巅峰，入选《福布斯》［EB/OL］．（2017-04-16）［2021-05-26］．https://www.sohu.com/a/134276496_430917．

[17] 吴中伟，许金生，胡文华．速通汉语（高级）（第2册）［M］．北京：北京语言大学出版社，2020：62．

[18] 汤碧琴．从农民工到管道专家——记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仇通亮［N］．宁波日报，2006-05-01．

[19] 吴中伟，许金生，胡文华．速通汉语（高级）（第1册）［M］．北京：北京语言大学出版社，2020：3．

[20] 吴中伟，许金生，胡文华．速通汉语（高级）（第1册）［M］．北京：北京语言大学出版社，2020：8．

[21] 余云华．拱手·鞠躬·跪拜——中国传统交际礼仪［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3：152．

[22] 苏舆．春秋繁露义证［M］．北京：中华书局，1992：365．

[23] 周祖谟．尔雅校笺［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84：18．

[24] 徐锴．说文解字系传［M］．北京：中华书局，2017：242．

[25] 曾亦．拜礼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230+235．

[26] 曾亦．拜礼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239．

[27] 佚名．施公案［M］．哈尔滨：黑龙江美术出版社，2014：98．

[28] 郭广瑞．永庆升平前传［M］． 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4：5．

[29] 吴中伟，许金生，胡文华．速通汉语（高级）（第2册）［M］．北京：北京语言大学出版社，2020：27．

[30] 山东省人民政府新闻办公室新闻发布会．介绍山东省老年人口信息及老龄事业发展有关情况［EB/OL］．（2018-05-24）［2021-05-26］．sdio.sdchina.com/online/553.html．

[31] 山东省老龄办．省政府新闻办召开山东省老年人口信息和老龄事业发展情况新闻发布会［EB/OL］．（2018-05-29）［2021-05-26］．www.yanglaocn.com/shtml/20180529/1527567663114974.html．

[32] 陈玮，廖雯颖．山东已进入中度老龄社会，每年新增80万老年人！［EB/OL］．（2018-05-29）［2021-05-26］．https://www.qlwb.com.cn/detail/4594898.html．

[33] 赵廷为．教材及教学法通论（商务印书馆1944年初版）［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7：108．